生死追寻

第十二章 纯情烈焰

    纯情烈焰

    翁柳叶最后一天穿喜日子穿过的红袄绿裤,穿戴整齐

    ,

    格外喜欢,走在街里,悄悄在意村人们看她的目光。话摊摊上正有人吃早饭,不过不像往日那般热闹,零零落落几个人,相互间也不说话。翁柳叶从面前走过,看见全当没看见,该埋头吃饭还埋头吃饭;该仰脸咳嗽还仰脸咳嗽。翁柳叶有一点失望,又有一点高兴,失望:一场灾难后,村人们只在意遭难后的疼痛,都懒得说话。没人说话,就没法辨别那一天躲在房墙后,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人,是个甚人了。或者,前一夜在北山沟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祸害,那个人已被祸害殁了?高兴:石庆虎真没有把昨夜的事情说出去。又看见被烧得黑森森的村子,又一股一股闻到刺鼻的焦糊味,心里就沉甸甸的疼痛。那种焦糊味里,有烤熟死猫死老鼠的味道,出嫁前,娘家村有人逮住老鼠烧烤熟了吃,就是这时候村街里这味道。想去石财富家和王凤儿说会儿话,半道改变了主意:去石财贵家,和石财贵说上几句话。或许,石财贵晓得张师傅在哪里,也愿意领她去见张师傅。石财贵住村东一处小院,小院里一眼土窑,两间西房,没院墙,院边边上竖一溜干枯松树枝,就算是院墙。松树枝南端,开一个小口,算大门。土窑门上锁,西房门也上锁——都烧得焦黑,房顶塌陷下去,满院里没人迹。连一只鸡,猫,狗,也没有。这处小院再往东,就是村外了。翁柳叶惊奇:心底崇拜着的好汉,竟孤零零过着这样清冷的日子。正要转身离开,看见宗元根站在村外山峁上,向东南方向张望。不想和宗童山这位大爷遇一起,爽性走进院子瞎转悠,隐约闻到一股小米稀饭配煮山药蛋的味道。隔门缝瞅西房里,塌陷下来的房顶,连累一面南墙,也塌陷半截。残墙顶裸露出残破的土坯,遭雨水冲涮,湿乎乎成泥,泥里栽两片断瓦。再隔门缝瞅窑里,小米稀饭配煮山药蛋的味道就浓烈了,细瞅门锁,是虚挂着。正想推门进去,就听见门里怒吼,走开,走开!穿那么新,是想招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来糟害,是不是?走开,赶紧回家把衣裳换了。当年,我婆姨就像你这样穿得新,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了。扔一块断砖过来,砰一声,打在门板上,跌落在地下,门脑上尘土纷纷扬扬往下掉,有一股刺鼻的木炭味,尘土味。翁柳叶鼻腔里痛,痛到流出泪。心里害怕,不晓得这是为什么。惶惶急急走开,在一个背角处抹眼泪,感觉着抹干净了,才继续走。走到石狗蛋家大门口,转身又想走开:我穿这样新来见石狗蛋,甚意思?就听见牛娥儿带笑带说,呀呀呀,来都来了,怎地没进门就又要走?从一大堆谷草秸里钻出来,头上搭挂着几根干枯的谷草叶,嗵嗵嗵,嗵嗵嗵,摇,晃,一路小跑迎到大门口,两只胳膊挽住翁柳叶一只手,往大门里扯拽。刚进大门就叫喊说,狗蛋,凤儿,柳叶儿来了。一股气把翁柳叶扯拽进靠近茅房的那间房里,双手托住翁柳叶双肩细细长长端详,左端详一阵,又右端详,端详得自己发呆,翁柳叶不自在。

    翁柳叶说,婶儿,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只顾这样看,是我脸上有尘土吗?

    牛娥儿说,可惜我狗娃出门了,没出门时可好了。

    翁柳叶说——还没说呢,石狗蛋先说了:妈,你说甚呢!哪里是说,是吼呢,吼声里急躁,怨怼全有了。即便旁人听见牛娥儿那话,也有一点欺负人的味道在里面呢。

    牛娥儿被吼醒,急忙说,我叶儿脸上真的有尘土,婶儿就是看见这些尘土了。忙忙急急找一块湿大布擦脸巾过来,要给翁柳叶擦脸。翁柳叶接过大布巾擦一把,把大布巾还给牛娥儿,转身拉住王凤儿一只手说,要不,到我家和我耍?老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

    牛娥儿说,不要走,不要走,晌午饭就在婶儿家吃,婶儿给你做好吃的。转身出去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搂抱住翁柳叶双肩说,我瞅见你去顶东头那处院里了,往后可再不要去。你财贵叔自从婆姨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就成半疯子了——申柏岩村头一个被糟害死的,就是他婆姨。半疯子逢人不说话,要说就骂人,吃洋烟,耍钱,甚事破家,他就做甚事,听婶儿一句话,再不要去他那里走动,谁晓得他疯起来,会做出甚事!我孩儿可小心吃亏。翁柳叶着急得脸通红,想辩白说,我财贵叔没有疯,他是个好汉。想把在童山阳坡见过的石财贵说给大家听,又不敢辨白,也不敢说。牛娥儿已转身嗵嗵嗵,嗵嗵嗵,出去了。这一回,没再返回来。翁柳叶拉住王凤儿一只手,细端详王凤儿,端详得王凤儿低眉顺眼只看脚,不和翁柳叶说话。翁柳叶窝着一肚子委屈,和石狗蛋说,我听我妈说,我财富叔,财贵叔,不是一个妈生的。心里有一点奇怪:今天见着石狗蛋,身高,长相,声音,都不太像宗童山。宗童山高大,粗壮,有申柏岩村后真实童山的沉稳。石狗蛋高挑,细长,像黑老森林里一株高挑,细长的松树。宗童山方脸,高鼻梁;石狗蛋长脸,高鼻梁。宗童山声音浑厚,低沉;石狗蛋声音清亮,高亢,略带些奶音。石狗蛋说,我奶奶生下我爹一年多就害痨症死了,生我二叔的是后来我又一个奶奶。是我爷爷的爹——也就是我老爷打猎——翁柳叶抢话说,你爷爷的爹,石连功。石狗蛋说,就是石连功。从山林里捡回来的一个逃难逃得迷路的男孩,洗漱,吃饭,发觉是一个小媳妇,就给我爷爷做第二个婆姨。第二个婆姨在我家不到半年就生下我二叔,生下我二叔刚满百天就上吊死了。留下话:她是京城一位官员的远亲,那官员被灭门九族,他一家刚好在九族之内。因为怀着孩子,行刑前夜,一位好心的牢头放了她,牵连那牢头一家被杀。她说她活着,就是个祸害,会牵连到孩子。石狗蛋说罢,神色凝重看房顶,房顶上黑乎乎,像也被烟熏火燎过。说,人说百姓——败兴,老百姓就是难有个好活的时候。我觉着,我那个生我二叔的奶奶,是受惊吓受得昏闷了心了。灭她家九族的是皇帝,她生下我二叔时,皇帝已不在皇位上坐着了。翁柳叶说,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赶跑,或全灭了,老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记起:张师傅在长珍村卖大布,给自己讲故事,就这样说过,愈想见到张师傅。想说,石狗娃,宗童山,宗童高——掂量掂量,没说。石狗蛋说,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赶跑,或灭了。还有村长,村警,乡警,乡长那些人,老百姓一样没有好日子过。想说前一段时间在当街里围堵王凤儿那事,怕王凤儿多心,就把话咽下。翁柳叶一时无语,就放低声音问石狗蛋,你哥肯定是找区小队或县大队去了?石狗蛋说,肯定是,我哥亲口和我说过,要我好好照护凤儿。翁柳叶快活起来说,我和你一起照护凤儿,走,咱们到院里转几圈,院里能看见远天远山,不憋屈。人不憋屈了,心情就好了。扯拽王凤儿一把,王凤儿往后缩身体说,我不出去,出去老看见我家烧塌的房子。看见烧塌的房子,就老想起我妈。也老想起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我恨,都恨!石狗蛋急忙说,凤儿心肠可好可好了,前几天我爹一镢柄打得我腿拐了,是凤儿拿她家的跌打损伤膏每天给我搽,搽得今天都不觉得疼了。翁柳叶嘻嘻笑说,凤儿本来就是个好人儿,身材好,长相好,心肠好。双手捉住王凤儿双手,往怀间拉一下,再往出送一下说,拉大锯,扯大锯,大姐门前唱大戏,凤儿妹妹也要去——没说完呢,王凤儿噗嗤一下笑了,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把我当小孩子啊,我晓得石狗蛋半夜三间翻人家院墙那回事。也晓得你穿戴得一身新,来这里是为甚。一句话,把石狗蛋,翁柳叶,都说得哑了,直愣愣相互看。王凤儿却说,我瞌睡了,我想睡。往床铺里挪一挪身体,躺倒,枕着自己一只胳膊,睡了。一会儿就匀匀的响起呼噜声。翁柳叶正要说话,石狗蛋急忙摇手制止,指点王凤儿,又摇手。告诉翁柳叶,王凤儿没睡着。又指点翁柳叶衣裳,再指点王凤儿衣裳,又摇手。告诉翁柳叶,翁柳叶穿得一身新,王凤儿心里吃醋了。再指点王凤儿,又摇手,告诉翁柳叶,王凤儿这几天心情不好,见着什么都看不惯。再指点床铺角落里石狗娃一件大布单袄,再指点自己额头,告诉翁柳叶,王凤儿待见石狗娃,不待见我石狗蛋。和我石狗蛋交往,只是故意气她妈和石狗娃。翁柳叶受惊吓,龟缩下脖子,吐舌头,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指点门外,再指点自己双脚。石狗娃点头,翁柳叶就大声说,狗蛋,我走啦,凤儿睡着,我站在你家没意思煞了。又悄悄说,凤儿,我走啦,有空来我家和我耍。转身出门,就听见牛娥儿叫喊说,快不要走了,面都给你和上了。摇,晃,嗵嗵嗵,嗵嗵嗵,从谷草秸堆里跑出来,追到当院,扯拽翁柳叶往谷草秸堆堆里钻。一边说,这两天把我狗蛋折腾得,黑夜不能睡觉,白天不能离开。你说这可怎地好!那一天,要不是她死赖在村北那个地洞洞里不动,听我狗蛋话,随一村人跑进北山沟时,她妈也不会不顾命的寻找她。不寻找她,就不会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遭遇在一起。翁柳叶低声说,婶儿你说话小声些,凤儿可真是没睡着。牛娥儿叹息说,唉,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把王清锁糟害死,就不会有这些事。叶儿,你说这可怎地好!心里有话,小气泡一般,翻腾上来,再翻腾下去,不敢说:翁柳叶要是能天天来家里耍一阵——专和我家狗蛋有说有笑,王凤儿或许就不敢欺负我家狗蛋了。已扯拽上翁柳叶钻进谷草秸堆里,里面还宽敞,石财富坐在一个黑乎乎小木墩上,正闷头吸旱烟。看见翁柳叶,只当没看见,灰白烟雾遮挡半张脸。翁柳叶把脸凑近石财富耳根,低声说,财富叔,是我婶儿要我在你家吃饭,不是我要在你家吃饭,你不要恼我啊。要恼,恼我婶儿吧。石财富一时不明白翁柳叶甚意思,惊愕,翻白眼看翁柳叶。牛娥儿连忙笑说,柳叶儿,你叔是个老实人,人说石狮子,还就是个石狮子。你和一头石狮子逗笑儿,他根本听不懂,你白逗笑。

    宗长根走进石庆虎家里时,石庆虎正趴在炕上,哼哼哼,哼哼哼,吆喝三个孩子不要哭闹。三个孩子,大儿子七虚岁,二儿子五虚岁,老三是闺女,三虚岁。人人都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在根据地撒下伤寒病菌,痨症病菌,根据地倒没死多少人,敌占区倒害死不少人。石庆虎家婆姨染上伤寒病菌,又染上痨症病菌,在土炕上趴常几十天,就死了。石庆虎家两间房子,也被烧塌了,只是塌了半边,半边还残留着。残留下来的半边还能住人,只是只能挡雨,不能遮风,黑夜蚊子叮咬,三个孩子脸上密布了红疙瘩,整个脸都显肿胀。看见宗长根进门——哪里还有门,就是断墙间一个豁口。石庆虎急忙起身,还没起身,就啊呀呀,啊呀呀叫喊说,疼死我了。屁股上裤子破一个洞,洞周边被血洇染,黑红黑红狰狞着嘴脸。宗长根急忙制止说,快不要动,这是怎地啦。明晓得原因,偏装不晓得。石庆虎脸一下赤红,额头出虚汗,嘟喃说,叔,我夜黑夜,今天,一直在家,没出门,更没有到你家。宗长根说,这裤子——就说就伸手扒拉那洞口,看见半边屁股蛋浮肿,从怀间掏出一小盒膏药说,石连功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再传给我,我每年都要制作几盒。今天正好配上用场。就要脱石庆虎裤子。石庆虎连连摇手说,叔,不用你管,不用你管。我自己不小心,在院里跌一跤,正好跌坐在六齿耙子上。宗长根说,你敷过膏药啦?石庆虎说,我没有膏药。宗长根说,这不就对啦,不敷膏药,肿胀,化脓,你这辈子就毁了。你家三个孩子,让谁养!不要动,听话!就脱开石庆虎裤子,给敷药。石庆虎真就一动不动,任由宗长根摆布。宗长根看那伤口,人眼睛一样大睁开,白泛泛,中间夹一道黑痂,黑痂周围还有血水水往外渗。心底吃惊,这一攮子捅得够狠。把药敷好,嘱托,多休息。转身就要走,刚转过身就又转回来说,好像你跑过两回南头村炮楼里?和一个叫武义生的蝗蝎有来往?武义生在那里当小队副?石庆虎脸一下青紫了,说,没有没有,谁这样胡说我。我去南头村炮楼里做甚,我又不是汉奸,我从不做汉奸事。武义生是谁,我不认识他。宗长根说,那一天在河道里,被半埋在泥沙里,老远就叫你庆虎兄,那就是武义生。你抽走那块大石头下那一根棍子,武义生被那块大石头压死,南头村有人说,是你出卖申柏岩村,说有人从申柏岩村往根据地转运物资,所以才有那一夜烧杀。石庆虎忽溜一下从炕上滑落在地下,双膝跪地,痛到龇牙咧嘴说,长根叔,你可不能听他们胡说,我没有出卖申柏岩村,更不晓得申柏岩村有人往根据地转运物资。我对天发誓,我有一句假话,我出门跌倒就死。宗长根说,你实话实说,南头村炮楼里你去过没有!石庆虎面现难色说,长根叔,你就不用逼问了,我不会帮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人。宗长根说,南头村有人要向区小队和根据地那边报告你,我拦下了。你实话实说了,我也有一个正当理由帮衬你。石庆虎居然呵呵笑,笑得扭捏、笨拙,像一个初学唱戏,就上台扮演旦角儿的小演员,扭捏得没一点分寸。宗长根差一点被逗笑,恼怒起来说,我没工夫和你耍笑,你愿意说就正经说;不愿意说,我可就走啦。本来我就懒得管你这闲事,你们谁爱杀谁呢,和我甚相干。转身真要走。石庆虎一把扯住宗长根一只手说,长根叔,我和你实说了,你不要笑话我。宗长根说,你说。石庆虎说,叔,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估计也想不到,那个武义生居然使美人计坑骗我。让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姓康的长工传话:有要紧事要见我。我按约定好的日子去了,武义生说他有两个相好儿,其中一个是鲁沿村人,老也没时间去照料。愿意给我做媒,让嫁给我。条件是:给他十块现大洋做谢礼。我得先说明一下:那个姓康的长工,祖籍山东聊城,流浪到南头村,入赘南头村一户人家。想在南头村立稳脚跟,活出个人样儿,就踏踏实实给财主吴成山家做事。给炮楼里做事——我和武义生说,我得和你那个相好儿见个面。过几天,武义生真让我见了,人生得端正,家境也不赖,也没生过孩子。我不只是给了谢礼,还给了十块现大洋做彩礼。往后就再见不着武义生。到鲁沿村找那婆姨,早没人影儿了。二十块现大洋,长根叔,要我的命呢。那一天在河道里遇着,我实话实说,就是想灭了他。就晓得抽走那一根木棍,那块大石头或许就会滚下去压住他。不管压住压不住,当时我就是想碰一碰运气。也是他作恶数尽了,该死了,一下就压住,还真压死了。长根叔,我全是实话,没半句假话,你要是想向炮楼里报告,就报告吧;或者想向区小队报告,也随便。反正我活到这个份儿上,人不人,鬼不鬼,你立一回功,挣一点好处,都随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照料一下我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好歹,让他们长大成人,能够自家刨食儿吃了。呜哇一声大哭起来,趴伏在地不停歇给宗长根磕头。宗长根赶紧扶住说,起来说话,这下我就甚也晓得了,你没事,你没有过错。你好好活着,养育好你这三个宝贝孩儿。三个小孩看见石庆虎哭,也哭成一片,慌得宗长根往起扶石庆虎,又搂抱三个孩子。又给孩子们抹眼泪,也给自己抹眼泪,一时间忙得炕上炕下乱扑腾。把一家人哄劝得安静了,自己不由自主还在吸鼻子。说话声音也颤颤,嘴唇也颤颤,和石庆虎叮咛说,往后,你能不能一心在意这三个孩儿?石庆虎说,长根叔,我生的孩儿,我怎么不能!宗长根说,既然能,你和三个孩儿说一句保证话,让三个孩儿监督你。石庆虎把三个孩子一起搂抱在怀间,哭说,前一阵爹被人欺骗,鬼闷了心,是爹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妈。从今往后,爹就是讨吃要饭,也要一心一意把你们拉扯大。又呜哇一声哭了。宗长根拍打石庆虎后背,拍打得不哭了,说,昨夜我出村做一回小买卖,挣下二十几块现大洋,我全留给你。你欠人家谁的,该还的都还清。剩下的,给孩儿们置办几件衣裳,眼看要入秋了,寒冷天气里孩儿们最可怜,你得关照好他们。就说就从怀间掏出一大把银元,数一数,共二十三块,送到石庆虎面前说,这回的买卖就当是替你做了,你收好。只要你真心诚意照料你孩儿们,往后,我做买卖挣下钱,还会接济你孩儿们。石庆虎丢开孩子们又要跪,宗长根一把扶住说,说话算话,关照好你和你孩儿们。克制不住,眼泪涌出眼眶外,急忙转身走出断墙,走出大门,蹲在一株榆树下,用大布袄闷头,捂住口鼻放声哭。想到儿子宗童山,想到哥宗元根,想到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想到那一夜申柏岩村被祸害,想到翁柳叶,石庆虎被祸害,再一次感觉着孤独,就想哭一个痛快,不哭个痛快,脯子里像有一颗炸弹要炸裂开。

    丧乱既平,

    既安且宁。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吃过夜饭,翁柳叶和婆婆王桂花面对面坐在炕头,垛鞋底,纳鞋底。中间点一根松明子,松明子火焰旺,烟也大,火焰把东窑里照得明晃晃,黑烟直窜上窑顶,窑顶被涂出一张黑色公猪脸。本来窑顶就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烧黑,再涂出一张黑色公猪脸,就觉着整座窑就是一头黑公猪。翁柳叶已脱掉红袄绿裤,穿上婆婆王桂花一身旧衣裳。旧衣裳不合体,有一点肥大,是当年婆婆王桂花怀孕时穿过的。翁柳叶这时候穿在身上,跳跳荡荡的松明子亮光里,人就显瘦小。婆婆王桂花盯住看,看一阵,抿嘴儿笑说,活该的,谁让你把那两身合体的,都疯跑得撕扯烂,也是一种福报呢。说罢,叽叽咕咕,笑声放大了。翁柳叶说,妈,你可得在意呢,我见不着我汉,就还要跑。哪里枪响,我就往哪里跑。我汉,或和我汉做同一件事的人,肯定就在枪响的地方。王桂花不笑了,长长叹息说,唉,你两次撇下妈疯跑,妈两次都没管住你。妈断撵不上你,也管不下你,你得和你爹商量呢。你爹要是让你疯跑,你就疯跑去。妈也想通了,你石财贵婶倒是没疯跑,在自家炕上就被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了。糟害完,把肚皮划开,拉出肠子,穿过门脑,穿过院子,拴在大门门搭链上。翁柳叶噘嘴歪脸说,妈,快不要说那些了,你可算是想通了。与其在家里在村里等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倒不如像我汉一样,出去和他们动刀动枪。那样,倒还有活路。我爹那里,我和他说,他不答应,往后遇事,我就故意和他别扭着做,看他气不气,看他让我疯跑不让。埋头纳鞋底,心底吼唱《小小灯儿》:

    静静的夜儿无人声,

    我给战士缝衣到三更

    不歇不睡赶针线,

    送给战士好冲锋,

    哎咳哎咳哟——

    想起娘家妈说:有孙悟空的脾气,没孙悟空的本事。就觉着好笑。觉着不只是说自己,也说娘家爹,娘家哥呢。比照孙悟空,练猴拳,那里就真能练成个孙悟空了?真练成个孙悟空,天底下哪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的活路?觉出失落,无奈,就不笑了。不是一直纳鞋底,是绣一阵鞋垫,才开始纳鞋底。绣鞋垫费眼——往鞋垫上绣人,绣树,就费眼。绣一片森林,森林里几个人,弓腰小步,都端着枪,都穿橘黄色衣服,都戴钢盔。打出的子弹,呈暗紫色,拖带着暗紫色尾巴。正穿越密密匝匝一大片人尸,往对面一片森林里冲击。人尸也穿橘黄色衣服,也戴钢盔,有的仰躺着,有的趴伏着,枪扔在一边。橘黄色人群后,已有橘黄色人弓腰瞪眼,大张嘴,往反方向逃跑。钢盔要掉,用一只手捂着。对面一片森林里,密密匝匝趴伏许多人,有和宗童山一样,穿八路军军服的;有穿大布单袄单裤的;有人索性光膀子。都端着枪,枪里打出的子弹,呈鲜红色,拖带着鲜红色尾巴,飞向有人尸的那一片橘黄色人群。有鲜红色子弹,正要穿透一顶钢盔,钢盔底下是一颗歪嘴人头。有一颗手榴弹,拖带着鲜红色火苗,灰白色烟气,陪伴鲜红色子弹,也正飞向橘黄色人群。还需要绣几十个暗灰色小人人,都端着枪,正从四面八方向这两片森林围聚过来。眼有一点痛,明天白天再绣,白天也能绣。有人来,就绣另一双。上面是一只花公鸡,一只黑母鸡,周边一群黒黄白间杂着的小鸡娃,正在一片草地上啄食。纳鞋底省眼,费力气,先要等婆婆王桂花打好袼褙。打袼褙要在大案板背面涮一层浆糊,然后一层接一层往上面糊大布。案板多大,往上糊的大布就要有多大。很多时候也弥补,再弥补也不能用太小块大布。太小块大布弥补上去,经不起撕扯,稍有撕扯,小块大布就会挣脱浆糊翘翘起。要一连糊上去四层,或五层,把案板放在毒太阳底下,或靠近炕火的地方晾干。一个目的,让快速干透。慢慢阴干的袼褙,针锥子难扎透。扎上去像扎在湿牛皮上,或扎在湿漉漉的棉花上——做鞋费力费时,心情还不爽。袼褙干透,从案板上完完整整揭下来,鞋底样比上去,照鞋底样剪下一小块,再剪下一小块,一连剪下四块或五块,就是四块或五块鞋底雏形的零部件。开始往这些鞋底雏形零部件边缘镶白布,申柏岩村人称:确底子。棱底子。也称:沿边边。裹边边。就是用一根白布条,边缘地带都剪出豁口,用浆糊往每块鞋底雏形零部件周边粘裹,要把鞋底雏形零部件边缘全粘裹在布条里。把四块或五块鞋底雏形零部件边缘都粘裹妥,就开始往一起垛。不是把四块或五块鞋底雏形零部件直接垛一起,是先把一块鞋底雏形零部件端端正正摆在当炕上,用浆糊往上面粘大布,大布要先剪成鞋底雏形零部件的样子,略瘦小一圈,粘上去一层,再粘上去一层,一连粘上去五层或六七层。全看鞋底想要薄一些,还是想要厚一些了。想要薄一些,就粘上去四层或五层;想要厚一些,就粘上去六层或七八层。粘妥当这一块零部件,上面再涂好浆糊,取另一块零部件过来,和这一块比画得齐齐整整,垛上去,压结实。上面再涂上浆糊,像上一块零部件一样,用浆糊往上面粘大布。重复上一块零部件程序。大布要先剪成鞋底雏形零部件的样子,略瘦小一圈,粘上去一层,再粘上去一层,一连粘上去五层或六七层。如此反复,最终,把四块或五块鞋底雏形零部件齐齐整整垛在一起,一只完整鞋底雏形就制作成功了。有一个很夸张的称呼:千层底。下一步,就是用麻绳圈鞋底。申柏岩村人叫:圈底子。就是先要让这种完整的鞋底雏形干透,然后用麻绳沿完整的鞋底雏形边缘,绕圈儿纳一圈,圈定这种完整的鞋底雏形,目的就一个:纳鞋底时,鞋底不会变形走样——圈底子,也是婆婆王桂花的事。再下一步:纳底子。就是翁柳叶的事了。纳底子先要有底夹子,就是两块长条形木板,打磨光滑,中间用一块方形横隔板隔开。横隔板下端,大张嘴。上端,闭紧嘴。闭嘴的方法是:用一只牛皮条套圈套死。纳鞋底时,把要纳的鞋底夹在紧闭着的嘴里,把牛皮条套圈往靠近横隔板的地段推一推,要纳的鞋底就夹牢靠了。就开始用针锥,针,麻绳,过来过去穿插,牵拉。手法勤快的婆姨,一夜能纳一双鞋底子,主要功夫全在垛鞋底上面,是一份技术活。翁柳叶不会垛鞋底和圈鞋底,只会纳鞋底。在娘家村时,纳底子是一把快手,一夜能纳一双半鞋底还要多一点。翁柳叶吃过夜饭,绣一阵鞋垫,就开始纳鞋底。纳到夜深人静,忽然歇下手问婆婆王桂花说,妈,从今往后,是不是你就不再编叫咂咂笼笼了?王桂花垛底子垛得,把一块鞋底样的大布弄皱,正专心往平展摆弄呢。顺嘴说,怎么就不编啦?翁柳叶说,编叫咂咂笼笼的细秸秆草都被害人鬼们,蝗蝎们烧没了,怎么编。王桂花说,烧了家里的,野外的他们可烧不了。正说呢,房门呼隆一声被推开,宗长根走进门说,这时分了,窗户还没遮挡住。站在村口或街里,都能看见咱家里有光亮。一句话提醒婆媳两个,都叫喊说,只顾忙了,把主要事忘记了。宗长根上炕,帮忙遮挡窗户。编织好的荆条窗帘,谷草窗帘,都被火烧没。只得临时往窗户上挂棉被——门脑上挂褥子。棉被,褥子,弄得黑乎乎,稍一抖动,黑尘小蛾一般,满窑里飞翔。堵严实窗户,到门外瞅一眼,没一点光泄出,就回窑里吃夜饭。夜饭在一只小饭罐里闷着,还有热气。蹲在炕沿下,抱着小饭罐吃。通常,宗长根来去不定,王桂花都是把饭闷在小饭罐里,宗长根回家了,有饭吃;不回家,下一顿和翁柳叶分开吃。王桂花偷眼瞅翁柳叶,只顾纳鞋底,一眼不看宗长根。神色平静,像昨夜今天,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心底赞叹说,小小年纪,还真是能拿得住事呢。再偷瞅宗长根,脸埋在小饭罐上,吃饭吃得嗤啦嗤啦,汗水亮晶晶顺脸颊往下流。小饭罐一开始是口朝上,渐渐口和底齐平,眨眼之间,底朝上,口朝下了。心底再赞叹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像一个模子磕出的。由不得想笑,就抿嘴悄声笑。宗长根放下小饭罐,从怀间掏出一盒搽脸粉,放在翁柳叶脸前说,爹昨夜进城,顺便给你买一盒,也给你妈买一盒。翁柳叶一把抢在手,对着松明子火焰看盒盖盒底,又揭开盒盖闻一闻嬉笑说,爹,你是个好人。王桂花斜一眼宗长根说,给叶儿买了,都不肯和我说一声,给我买了,就得告诉叶儿。我还只当是只给我买了,把给我买的那一盒,放在柳叶儿那一只小布口袋里了。撇撇嘴又说,也算做半辈子夫妻呢。翁柳叶笑说,是不是啊,我有两盒搽脸粉?跳下地,从一只小木箱里提出一只小布袋,伸手进去掏,果然掏出一盒搽脸粉,和自己手里这一盒一模一样。就跳,笑,把两盒搽脸粉并在一起轻磕碰说,我发财啦,我发财啦,爹是个大好人。忽然俯就到婆婆王桂花耳朵跟前悄语说,妈,你用你的,我用我的,我不占你便宜,嘻。宗长根走到窑门口,又返回,压低声音说,今黑夜区小队和县大队一个班,要袭扰南头村炮楼。他们龟缩在炮楼里,也不能让他们安心。县大队一个枪法好的班长,也来了。至少要打死炮楼顶上那个站岗的。你们听到枪炮声,不要害怕,更不用出村。我已托人一家一家转告到各家各户了。这一阵北山沟那边,狼嚎——狼打架,站在村街里就能听见,估计是几个狼群遭遇在一起了。那一天,我冲野畜牲们揳一火枪,不然这一阵可能就在村街里嚎叫呢。隐约也听见有野猪嚎叫。翁柳叶刚抱起底夹子,又扔下,跳下地捉住宗长根袄襟子说,爹,我也和你去。宗长根说,你去哪里?翁柳叶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甚时走,我就也甚时走。

    宗长根说,打仗呢,不是耍,你去做甚。

    翁柳叶说,我去找寻我汉,找寻见过我汉的人。

    王桂花接口说,公公惯儿媳妇,惯吧。惯得无法无天,没大没小,看你怎收拾——叶儿还是个小孩儿,其实惯不得。眼睛没离开鞋底,不耽搁做营生,口气里淤积满怨怼。不过,忽略了翁柳叶在场。宗长根瞅一眼王桂花,目光一下锋利了,立刻又变柔和说,叶儿,战乱年月,你可不能随你小孩儿的性子来,那是要流血,要死人的。上两次你听见枪声就满山林里乱窜,那就像是在自找死。王清锁家婆姨,不就是那样死了?爹一直没空和你细说,你再那样,爹就送你回娘家,宗家爹妈管不下你,让你翁家爹妈管一管,看是管下管不下。

    翁柳叶转身上炕说,刚才还说你是个好人,我白说了。

    宗长根说,我看是你身体长大了,心还没长大。说呢,烦躁呢,怕说出难听话,出门走了。翁柳叶爬上炕,推倒底夹子,随即人也睡倒。拉过被子,只盖住脸,不管身上盖没盖。王桂花这才记起,刚才那句话,不该当着翁柳叶面说,翁柳叶这是和自己恼上了。迟疑一下,放下手里正做的营生,膝盖着炕双手着炕,爬到翁柳叶身边,往开扯翁柳叶脸上的被角,翁柳叶死拽着不松手。王桂花说,叶儿,都是妈不好,事到临头,妈总是不歇心你跑出去。妈总是害怕你胡跑乱窜,半道上遭遇上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还有狼,豹,野猪。咱们庄户人家,一家人守在一起,要死要活,心里就踏实。

    翁柳叶掀开被角,和婆婆王桂花龇牙瞪眼说,你就是不好,你就是不好,阴一面阳一面,捉哄人!老想捉哄人!又要捉哄人!又把被角覆盖在脸上。

    王桂花笑说,这下可真是把我叶儿惹恼了——也不是妈阴一面阳一面,单是你和妈在家时,妈答应你,放你出去乱跑,是真心的。你爹在家时,妈不想放你出去乱跑,也是真心的。妈答应放你出去乱跑那一阵,妈觉着天底下就你和妈,天底下一世界是平安的;妈不想放你出去乱跑这一阵,你爹说,要袭扰炮楼,又说站在街里就能听见北山沟里狼嚎叫狼打架。妈就想起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来了,也想起那些吃死人肉吃习惯了的野畜生们。妈一下就觉着天底下一世界乱腾腾,血糊糊,不平安,哪里还敢放你出去乱跑。

    翁柳叶忽溜一下坐起说,我想早一天见着我汉!就是你不让!就是你拦挡!你心不好!

    王桂花笑说,那一天已让你见着你汉的照片了。

    翁柳叶说,见着照片,才更想见着人,我就是想早一天见着人。因为激动,脸有一点变形,松明子忽忽闪闪的光影里,加深了那种变形的暗度和亮度。王桂花眼前一忽闪,闪现出死去的父亲,哥哥,弟弟,众多面孔。觉着气急,伸手抓翁柳叶的手,没抓住手,却抓住翁柳叶袄襟子,下死力气抓,抓得翁柳叶背脊有一点往下驼,还是抓。翁柳叶说,妈,你要做甚?一眼看见婆婆王桂花模样,就晓得又要往过背气,急忙吼喊说,妈,你不要这样,咱们好好说话。王桂花已软塌塌仰躺倒,身体微微抽搐,眼睛也翻白。翁柳叶急忙搂抱住婆婆王桂花,右手拇指死掐住人中穴,叫喊说,妈,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发脾气。都是我不好!泪流满面,但没哭出声,一谋心等待婆婆王桂花醒来。

    炮楼那边响起枪声,手榴弹爆炸声时,王桂花已醒了。正躺在翁柳叶怀间,少气没力一口接一口喝水。翁柳叶拿一只小碗,一只小勺,一小勺接一小勺喂婆婆王桂花温开水。没听到枪炮声,听到有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

    不是一个人吼唱,是一村人——南头村周遭,所有村里的人在吼唱。吼唱得翁柳叶心里急惶惶,紧绷绷,想要立刻跳下地窜出门,窜出村,向吼唱《小寡妇上坟》的那个方向飞窜。一边飞窜,一边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小小灯儿暗幽幽——

    王桂花说,孩儿,妈成了你的累赘了,你爹和妈说,你二舅还活着,你爹见着你二舅了。往后,妈凡遇着害怕事,只想你二舅,不要想你姥爷和你大舅,就不会这样了。妈又把裤子尿湿了,你快给妈找一条干净裤子吧。

    翁柳叶说,妈,我也急尿了,也要尿裤子了,得快些上茅房。

    心底吼唱《小小灯儿》:丈夫打仗把我丢——

    王桂花说,你就在家里尿吧。

    翁柳叶说,我还没有提回尿盆盆来,至少,我得出去把尿盆盆提回来。

    王桂花捉住翁柳叶一只手说,妈怕你说话不算数,一出门就跑得没影影了。手有一点抖,有一点烫,说话的声音,也有一点飘飘摇摇旋转。

    翁柳叶说,妈,我说话算数,就出去提一下尿盆盆,一转身就回来了。

    王桂花说,提上尿盆盆,一转身就回来,说话算数。

    翁柳叶说,妈,肯定算数。

    王桂花就松了手,目送翁柳叶出门,刚出门就着急说,叶儿,就提一下尿盆盆,一转身就回来啊!不要让妈再背过气去,妈单身独自,听见枪声就害怕。

    翁柳叶说,妈,我得先尿了,急尿得不行了。翁柳叶一出门,在茅房门口咳嗽一声,就踮脚快步跑出大门外去了。月光正好,街里明晃晃,有一点太阳婆婆正在胡写乱画的样子。南头村那边,哦,是南头村周遭,所有村里,枪炮声越来越激烈——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吼唱声里,闪跳出一闪一晃的亮光,把申柏岩村街里一闪一晃照亮。翁柳叶一股气跑到石财富家,拨开谷秸秆钻进去,牛娥儿正裸身蹲在当地尿盆盆上尿尿。石财富正裸身趴在窗户跟前,拨开谷秸秆往窗户外张望。牛娥儿受惊吓叫喊一声,呀呀。没有尿完就往炕上爬。石财富没有吭声,赶紧往身上拉被盖。翁柳叶说,叔,婶儿,是我,翁柳叶,快到我家照料我妈。牛娥儿说,你妈怎地啦?苶愣一刹,就慌慌张张往身上穿衣裳,老也穿不上去,就推石财富一把说,就不能帮我一把啊。翁柳叶说,我妈背过气去,老也唤不醒。赶过去帮牛娥儿穿衣裳,穿好,搀扶出门,跌跌跄跄往自家小院走。走进自家大门,走进东窑,听见王桂花说,叶儿,你这一泡尿尿得,可算回来了。牛娥儿说,你这是又怎地啦?深更半夜,装妖作怪,害人家孩儿往外跑。回脸寻找,已不见翁柳叶踪迹。着急起来大叫说,叶儿,叶儿。没听见回应。就拍打双手说,又被这小孩儿耍笑啦!王桂花说,你说你冤不冤——帮我呢还是害我呢?快先搀扶我一把,我出门看看我孩儿。两个小脚婆婆相互搀扶,摇,晃,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脚底下声音相互搅和,倒柔和了许多。摇出窑门,晃出大门,摇晃到南边村口,南头村天空一闪亮,一闪亮,火星像飞蛾一样密密匝匝在天空中飞窜。王桂花腿软,往脚底下滑溜,嘟喃说,可怜我孩儿,可怜我孩儿,就认定有枪炮响的地方,就有她汉。不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我孩儿和我家童山,不会被一条黄河隔在两岸上。牛娥儿发力搀扶住说,站住好好说话,全靠我扶持,我可扶持不动你。王桂花说,站住做甚,咱们走。牛娥儿说,往哪里走。王桂花说,我孩儿往哪里走了,咱们就往哪里走。牛娥儿松脱手,一屁股坐下说,我可没那个胆量。遭遇上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你不怕糟害,我可怕。看看财贵媳妇,王清锁家婆姨,死下的那摊场,阎王见着也吓个半死。王桂花哭说,就眼看着我孩儿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怀怀里跑啊。早已滑溜得跌坐在地,双手只顾满地上乱抓摸,像想要抓摸到牛娥儿一只手;又像想要抓摸到翁柳叶留在地面上的脚印,顺那脚印,就能把翁柳叶扯拽回村街里。正纠缠不休呢,远远看见石狗蛋从村里跑出来,手里提一把长柄枯镰。牛娥儿急忙起身拦挡说,你做甚去!石狗蛋说,我去追柳叶儿。刚才她去咱家,搀扶你去她家,我跟在后面。半道跑出来,跑出村,我全看见了。我晓得她从哪一条道道上跑了。牛娥儿说,凤儿呢,凤儿你不管啦?石狗蛋说,她闹一天一夜,倦烦得不行了,刚睡着。我叫半天都叫不醒。只顾一会儿叫妈,一会儿又狗娃狗娃叫我哥,反正是在睡梦里叫。她心不在我身上,我何苦窝憋住受那罪。要是柳叶儿参加区小队或县大队,我就也参加,你回家去照料凤儿吧。我刚回去照料过。趁牛娥儿犹疑,从牛娥儿手里挣脱,往南头村那边跑,一忽闪就不见踪迹了。牛娥儿急得大叫,狗蛋!狗蛋!嗵嗵嗵,嗵嗵嗵,往村外追赶。王桂花撇嘴说,你孩儿就是孩儿,我孩儿就不是孩儿,怎跑得那样快,就不怕遭遇上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啦?起身,也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往村外追赶。一跤跌倒,跌在牛娥儿身上,都跌疼膝盖骨,都龇牙咧嘴,嘶嘶呀呀低叫:吆,吆。牛娥儿还一边骂说,该千刀万剐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迟一天,我剥你们的皮,抽你们的筋。王桂花想说,我和我叶儿,我童山,我汉,早在做剥害人鬼们,蝗蝎们的皮,抽害人鬼们,蝗蝎们的筋的事了。你还要迟一天,丢人败兴呢。说出口的却是:快不要骂了,咱们相互搀扶着站起,看看能走不能走啦?要是不能走了,这辈子害煞啦!等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等着狼吃吧。声音颤颤,想要哭。牛娥儿叫喊说,你正经说话,一说就哭,一说就哭,要不就是个往过背气,烦不烦!嘟喃,今黑夜,我一家被你家坑害苦了。娶回那样一个踢倒山儿媳妇,还你孩儿,你孩儿地叫,丢人呢,败兴呢。申柏岩村,你家占上头一份份啦!要是在我家,我早赶她出门了!要不就拴驴驹一样拴在炕沿沿上,不让她随便动!

    翁柳叶一口气跑出村,遇着一条岔道,迟疑了。往左走,顺山坡向南斜走一段,下到山沟底,顺山沟往南走两里远,然后爬上西山坡,就到炮楼跟前了。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全申柏岩村人,全南头村周遭村里的人,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吼唱声就聚集在那里。吼唱得翁柳叶心里直翻腾:我才十六岁,我不要改嫁,更不要被倒卖,我一定要寻找到我汉童山,我就待见我汉童山!除开童山,我宁愿死,谁想娶,都不嫁——但愿申柏岩村,长珍村,南头村周遭,所有年轻媳妇,都不守寡,都不改嫁,都踏踏实实守着自家汉,养育自家孩儿。让那个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空欢喜吧,做梦吧!今辈子,下辈子,娶不到媳妇!立刻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

    姣姣孩儿,

    不要吵不要闹啊——

    也不止是枪声——吼唱声,手榴弹爆炸声——吼唱声,还有铁皮喇叭发出的喊话声。翁柳叶隐约听见一句:你们无路可逃了——要是往右走,曲曲弯弯下到沟底,然后爬上西山梁,七弯八拐往南一路走。先到南头村,再到炮楼跟前——翁柳叶不想路过南头村。地下党组织已初步查清: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那个姓康的长工,是个汉奸。杜家沟村那个小媳妇,回青野村娘家,就是被那个长工哄骗进南头村,又哄骗进炮楼。想活命,出卖杜家沟村,到底还是被糟害死——婆婆王桂花和翁柳叶诉说这些时,翁柳叶受惊吓,眼睛瞪得溜圆,喘气都不均匀了。翁柳叶选择往右走,往右走不用穿那样长山沟,穿山沟容易遇见狼,野猪,豹。北山沟里就狼多,野猪多。其他山沟里,一定也狼多,野猪多。听大人们说,狼,野猪,吃死人吃红眼了,看见活人也当死人一样要吃呢。往右走也可不经过南头村——经过南头村东边黑老森林里,黑老森林里任何地方都没路,任何地方又都有路。只要愿意爬着走,就有路。月色还好,黑老森林里隐隐绰绰,松树,荆棘影子,相互重叠,相互招摇,像一匹一匹狼正悄没声靠近。过山沟时,翁柳叶拼命跑,哪里是在跑,是在飞翔。幻想自己就是孙悟空,张扬双臂,眨眼之间就横穿过沟坎,自己安慰自己:不要老想狼。还是老想狼。怨恨娘家爹:不让自己练猴拳。甚至怨恨那个姓康的长工。用怨恨用想念宗童山这两个念头驱赶畏惧狼畏惧姓康的长工这两个鬼念头,驱赶得艰难。自己都奇怪:怎么早两天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独自在在黑老森林里奔跑,寻找,就没有过这种畏惧?是被王清锁家婆姨惨死,和狼吃死人时的那一份凶残吓着了?或者是被杜家沟村那个小媳妇的死,吓着了?或者干脆就是被石庆虎在西窑里搂抱过吓着了?因为害怕,遇着密林深处有风吹草动,甚至自己后衣襟边边角角划拉着荆棘,松树枝,身体被往后扯拽一下,身上皮肉就哆嗦,脑顶心头发就往起竖,就有一点想要往回返的念头萌动。暗嘲笑自己,娘家妈没说错:有孙悟空的脾气,没孙悟空的本事。怨恨这种说法,奔跑得加速了。心底开始急切呼唤:童山,我想见到你,你就不想见到我吗?我还是那一种感觉:夜深人静时分,我即便和你妈睡在一起,也还是会感觉着孤单。你和你同事们住一起,就不感觉着孤单吗?这种呼唤声刚起,心底深处就有另一个念头翻腾:宗童山那张照片,是今年照的吗?万一是去年前年这时候照的呢。这一年两年里甚变化,村人们说那些话,会是凭空说?哦,婆婆王桂花眼睛里,也总有一缕暗影在飘游,飘游到眼角边边上,又飘游到眼皮皮底下躲起来,心里有难活事才——童山,无论如何,你要好好的活着,我不要改嫁,不要被倒卖,一句话,我不能没有你!枪炮声——饿嗓子,嚎哭,嘶吼,呼救样,吼唱《小寡妇上坟》的吼唱声,刚和缓了一点,忽悠一下又激烈了。翁柳叶立刻在心底吼唱《小小灯儿》:

    丈夫打仗把我丢,

    不悲不伤我也不愁——

    再次幻想自己就是孙悟空,张扬双臂,拨拉荆棘,树枝,飞窜得尤其迅捷了。挣扎着往自己想要想的念头上面想:童山,只有见着你,我才能彻底安心了呢。一定能见着你,一定能见着你!还没到南头村,炮楼那边,铁皮喇叭的喊话声没了。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向申柏岩村这边移动。移动得迅速,零落,已穿越南头村,靠近过来。翁柳叶莫名其妙觉着踏实,畏惧感一下消失:就要见着区小队县大队的人了。前面几十步外,是一片开阔地,荒秃秃,没松树,没荆棘,隐约有人影在动。不是区小队那一种人影,是头戴钢盔的那一种人影。因为月光底下,有银光一闪亮一闪亮,不是钢盔是什么。翁柳叶突然停住脚步,扔一块石头过去,再扔一块石头过去。身后有喘息声靠近,翁柳叶正欲回身,嘴已被捂住,腰身也被一只手托住。一个声音低叫说,不要吭声,咱们的人被敌人反包围了,前面有敌人埋伏,快往这边走。翁柳叶兴奋蓬勃叫一声,财贵叔。声音从手指缝隙里流泻出,是一片唔嗡唔嗡声。石财贵说,不要说话,不要在申柏岩村人跟前说在这里见过我。由不得翁柳叶,被半推半拉往山梁西边黑老森林里,安顿蹲在一块大石头后说,就隐蔽在这里不要动,我一会儿就过来。穿长袍,戴一副空朗朗眼镜框,飞奔出黑老森林,往荒秃秃地段投掷手榴弹,举手枪射击。一时间,荒秃秃开阔地段,飞窜出赤红色流星雨,闪亮起一闪即逝的火光,夜色被一次一次撕裂,又一次一次被缝合。翁柳叶想跟随出去,想扔石头砸过去,着急慌忙又低叫一声,财贵叔。身体已被一个人搂抱住,脖子已被另一个人掐住。有一只手伸入衣襟向上摸,另有一只手伸入裤腰带往下摸。听见急促喘息声,也听见叮铃当啷一片响。晓得遭遇上带刀佩剑的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或蝗蝎们了。蹦跳,撞击,急切怨恨娘家爹:不让自己练猴拳。已被拖拽到大石头下一面缓坡下,被按得仰躺倒。面前是几颗粗壮的松树干,闻到一股强烈的粪便味,晓得两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是在这里上茅房。石财贵把自己安顿到茅房旁边,自己的呼唤声出卖了自己。想起婆婆王桂花刚刚阻止自己往外跑时说过的话;想起王清锁家婆姨的惨死样;想起北山沟里那块牛样大石头;想起尸身被狼,被野猪撕裂的模样;想起石庆虎在西窑里往倒按捺自己时的景象;想起娘家爹不让自己练猴拳。愤怒起来,低叫一声妈,双脚往上乱踢,双手乱撕,牙齿乱咬——就听见自己身体上面一个糟害人的害人鬼哦一声低叫,软塌塌滑落了。随即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影扑向另一个瘦小黑影,瘦小黑影倒地时,钢盔撞击松树干,响声坚定且脆硬。翁柳叶忽溜一下坐起,顾不得往紧扎松松垮垮的裤带,一只手提裤子,一只手摸起一个坚硬物体,照倒地的那个瘦小身影头上猛砸,砸一下,嘭一声低响;砸一下,嘭一声低响。瘦小身影不再挣扎,回身再猛砸刚从自己身体上滑落的那一个人的头颅。身形高大的黑影扯拽翁柳叶说,快跑。听出是石狗蛋,翁柳叶紧随石狗蛋疯跑,一只手被石狗蛋牵着,一只手提裤子,顺一条小道扭来扭去往童山阳坡那边跑。跑出老远,石狗蛋忽然停下说,狗日们,我该拣一把枪。翁柳叶说,我随你回去拣,我也拣一把!已系好裤带。心底惦记财贵叔,害怕财贵叔找不到自己,一直在那里寻找。石狗蛋往回返,不是像刚才那样不顾荆棘树枝击打,拼命跑。是半蹲半坐,慢慢拨拉开遮挡小道的荆棘,树枝,手脚并用,慢慢往前挪,挪几步,停下,听一听四周遭动静。东西两边山沟底,也响起枪声,不过,只响几声就停歇。前面荒秃秃地段,枪声稀疏了。一片黑云遮挡住月亮,黑老森林里光线晦暗了许多。大石头跟前,几个人影绕大石头寻找,低叫说,叶儿,叶儿。翁柳叶听出是公公宗长根,紧忙回应一声说,爹,我和我狗蛋哥在这里。另两个人影急匆匆离开了。翁柳叶晓得其中一个是财贵叔,揣测:另一个肯定是张师傅。或区小队温队长。要不就是县大队那位会打枪的班长。就尾追过去。被宗长根一把拉住说,还乱跑,做什么总添乱!又低喊说,狗蛋,快回家。石狗蛋说,我就回。早跑到山坡下找那两个死人去了。翁柳叶说,爹,我要见张师傅,要随县大队走,要去宗童山那里。我狗蛋哥也要走。宗长根愤怒说,现在是在黑老森林里,身跟前又有炮楼,又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你能去哪里!正说呢,就听见侧面山坡下轰一声响,稍一怔,树梢顶上就有小土块,碎石头,嗦啦啦往下掉。有一根松树枝跌落在翁柳叶肩头,划疼翁柳叶耳根,翁柳叶低叫一声,狗蛋哥。就听见石狗蛋嘟喃说,狗日们,狗日们。背两杆枪,从山坡下跌跌跄跄爬上来说,狗日们,有一个还没断气。我从他身上卸下枪,正从另一个身上卸枪,还想卸几颗小炸弹。狗日们,身后倒炸响一颗。幸亏粗树干遮挡——我看见他自己一条胳膊,半边身子都炸没了。我只当我的这颗头也被炸没了呢。原话是说,我只当我这颗得佬蛋子也被炸没了呢。申柏岩村人说头,全是说得佬。开玩笑时,就是说得佬蛋子。翁柳叶迎过去,双拳敲击石狗蛋胸脯说,你吓死人了,给我一把枪!你吓死人了,给我一把枪!语气里带哭音,带喜悦,还扯拽住一杆枪,下死力往怀间扯拽。慌得石狗蛋高举双手,把两杆枪挂带死挂在肩头说,长根大爷,快看你家叶儿。宗长根呵斥说,叶儿,不许打人,不许抢夺别人的东西!怎么这样不懂事!敌人就在跟前!一把扯住翁柳叶一只手,拨拉开荆棘,树枝,不顾一切往申柏岩村方向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