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三章 受挫血腥

    受挫血腥

    炮楼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援兵傍黑时分就到了,没路过鲁沿村,青野村,抄近道,翻几座山梁,埋伏在南头村靠近炮楼的庄稼地里和黑老森林里。又是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那个姓康的长工给领路,还给献计谋说:区小队县大队要趁虚袭扰炮楼——从外面设置一个包围圈,肯定好。幸好,区小队县大队为防意外,在南头村西边山梁上,安置了十几个队员接应。县大队那个枪法好的班长,也安置在那里。战后统计,一场小规模战斗,区小队县大队牺牲九人,负伤十一人,毙敌五人,伤敌多人。是一场盲目冒险战斗,也是一场被出卖了的战斗。石财贵深刻检讨:责任在他。一是没侦察清敌情。二是对汉奸心慈手软,没及时处置。那个姓康的长工家四个孩子,都还小。第三天晚上,南头村财主吴成山家那个姓康的长工,就被处置了。尸体高挂南头村外大道旁一株老柳树上,脸上,身上,贴满字条:汉奸下场;当汉奸,必严惩。康长工家婆姨带着四个儿女跪在柳树下呼天抢地嚎哭时,太阳婆婆扛长锋画笔,乘一顶色彩斑斓小轿,刚升上东边山梁头。乌鸦,鹞鹰,在柳树梢头饿啊饿啊大叫,盘旋,背脊上,眼睛里,闪耀着赤炎炎红光。石财贵隐蔽在不远处黑老森林里,扔一个小包裹过去,恰打在康长工家婆姨背上。眼见那婆姨把小包裹捡起,打开,站起身慌慌张张四处寻找。嘴里不断头嘟喃:恩人,恩人。把小包裹揣入怀间,单取出一张小纸条,翻过来倒过去摆弄,石财贵才悄悄离开。当年石财贵母亲谋划好上吊自杀,把一包金锞子银角子连带金银首饰交给石财贵父亲——准确说,是继父。石财贵父亲因害伤寒咽气时,又把那一包金锞子银角子连带金银首饰转交石财贵。石财贵把那一包金锞子银角子连带金银首饰,分成十份,九份留给战场上牺牲的那九位区小队县大队队员家属,一份扔给这位不幸的母亲和四个不幸的孩子。不过石财贵往出扔小包裹之前,在小包裹里放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安顿孩子们好好做人,不要做畜生。实际是写:安冬娃们好好做人,不要做处生。字写得七歪八扭,笔划还长一笔,短一笔;多一划,少一划。事情牵涉到宗元根,石财贵犹豫:汇报给周先生,行。汇报给宗长根,不合适。处置姓康的长工时,审问过,审问结果让石财贵受惊:宗元根到南头村财主家做工,工间休息,或晚上和姓康的长工住一起,总是念叨弟弟宗长根种种不好。其中就念叨:弟弟宗长根财迷心窍,只顾倒腾货物挣钱,都不肯过问一下村里的事。某一晚,他闹肚子,出门上茅房,月亮明晃晃踏云踩雾在天空行走,瞅见弟弟宗长根——是从走路的姿势上看出是弟弟宗长根,领一长溜雇工,人人扛一个大包,从东山梁南坡底爬上东山梁梁头,正惶惶急急往村北方向小跑——半夜三更都不歇着,明摆着是急发财嘛!之所以晓得区小队县大队要袭扰炮楼,是前一天晚间,看见有县大队队员闪进青野村里了。

    宗童山参加八路军,申柏岩村有地道等等,宗元根就没透露出去。这种情况,宗长根晓得了,严重影响弟兄两个相处。请示过周先生,最终没向宗长根汇报,只私底下密切关注宗元根行踪。也通过周先生,和南头村财主说好,不再使用宗元根做工——出卖宗长根家地道,是王贵太老汉,王贵太老汉家地道,和宗长根家地道相连,闺女嫁在南头村,王贵太去南头村探望过闺女,闺女是炮楼里常客,可惜王贵太已死了。

    翁柳叶被宗长根扯拽回家,一路不松手,一路脚步没放缓。宗长根衣服被荆棘、树枝划烂,翁柳叶衣服也被荆棘、树枝划烂。褴褴褛褛,两个逃荒要饭的——岂止褴褴褛褛,翁柳叶脸上,脖子里,都被荆棘、树枝划破。沟沟岔岔,满脸满脖子是血道子。一进东窑门,宗长根丢开翁柳叶,回脸就吼叫说,哪有你这样疯的!只吼叫一声,不吼叫了。看见翁柳叶身上,脸上,脖子里的状况。再看自己身上,几乎吓一跳,自己身上衣服稀烂。松明子闪烁跳荡的光亮里,翁柳叶就是个烂大布片片包裹着的血人儿。豁然明白:只顾自己拨拉开荆棘、树枝,踏上风火轮往回走。没顾到荆棘、树枝,从自己身上划过,弹回到翁柳叶脸上、脖子里,一条一缕都如皮鞭打。吃惊:翁柳叶居然没喊疼,没往脱挣扎。儿子宗童山伤情怎样,是死是活,没消息,儿媳又伤成这样!一时眼泪盈眶,往自己脸上狠抽一刮,蹲下,从脖子里摘下旱烟袋,闷头吸旱烟。又突然起身和王桂花吼说,只顾看甚,给换衣裳,给擦洗包扎下脸上和脖子里伤口。往西窑里去了。王桂花——石狗蛋刚跑出村,牛娥儿就丢下王桂花,摇,晃,一路嗵嗵嗵,嗵嗵嗵,跑回家照料王凤儿去了。只剩下王桂花一个人在村口叶儿,叶儿,空呼唤半天。南头村那边枪声,手榴弹爆炸声,零落了,停歇了,就也起身回家。坐在松明子光亮里,想垛一会底子,刚拣起一块大布,就又放下。再捡起剪子,就嘟喃,叶儿,叶儿。嗵嗵,嗵嗵,摇,晃,摇晃到大门口,再摇晃到村口。月光勤劳,满街巷清扫暗影,清扫归结到墙根角落里,还清扫。王桂花再嗵嗵,嗵嗵,摇,晃,摇晃回到东窑里,上炕,端端正正坐好,下决心要垛一会儿鞋底。自己都不晓得怎么就又摇晃到村口了。有两回闪瞄见牛娥儿也站在村口,没来由不想搭理,看见只装没看见,一晚上没间断过在东窑,村口之间摇晃。这一回刚摇晃回东窑,身后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眼见宗长根,翁柳叶,那种样子进门,惊吓之余,还不理解。哦,王桂花是说,还解﹙

    hai

    ﹚不下:父女两个遭遇上狼群,遭狼叨了?直到宗长根吼一声走出门,才从苶愣中醒过来,惊叫说,叶儿,你和你爹,这是怎地啦?翁柳叶说,谁晓得,他扯拽着我只顾从黑老森林里往外跑,只顾跑。王桂花说,你就不觉着疼,就不晓得吭声啊!翁柳叶只是噘嘴唇,晃头,小半天才嘟喃说,是他儿媳妇,又不是我儿媳妇,他爱怎怎,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还想说,他花那么多现大洋,我一个铜钱都没花。念头刚起就鼻尖酸,扬起脸眨眼睛。王桂花哭不得,笑不得,慌慌乱乱,先找出一小包新鲜棉花,从中抽出一小团,到松明子火苗上烧。烧到只剩手捏的一小部分,就走到翁柳叶跟前,把焦黑的棉花灰烬往翁柳叶脸上,脖子里涂抹,也不是涂抹,是按捺,按一下,提起,再按一下。按过的地方,不见血水,只见黑灰,哪里出血多,就先往哪里按,还多按捺。按捺几下,忽然明白了甚么,高叫说,叶儿,妈昏了心了,这不是为你,是害你了。用黑灰涂抹过破口,将来破口好了,你脸上就留下黑斑了。不只是你要骂妈,你汉童山也要骂妈呢。把棉花灰烬扔掉,扶翁柳叶在炕沿坐下说,妈不让你出去疯,你就要出去疯,妈说甚来?是遭狼叨来不是?比遭狼叨了还厉害呢!翁柳叶不说话,任由婆婆王桂花摆弄。王桂花爬上炕头,掀起炕席,揭起一小块破席片,再揭起一小片泥皮,再揭起一小块石板,掏出一只用大布包裹着的小瓦罐。打开大布包裹,从小瓦罐里抓出一小把白面,回到翁柳叶面前,用棉花团蘸白面粉末,往翁柳叶脸上按捺。按一下,提起,再按一下,一边嘟喃说,就怕你这样,你还就这样了。正嘟喃呢,牛娥儿就嗵嗵嗵,嗵嗵嗵,摇,晃进门,手里举着一小盒药膏说,给你孩儿涂上这个,好得快,可千万不要让脸上留下坑洼,高一片,低一片,吓人呢。苛细煞一个小媳妇儿,就可惜了。王桂花惊叫一声,一刮子打在自己脸上说,我说我是昏了心了,可不就是昏了心了,我家里就有这种药膏,我家里就有这种药膏,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不接牛娥儿手里药膏,到自家炕尾角落里摸索。摸索到一个小布袋,打开,掏出同样一小盒药膏,打开,往翁柳叶脸上涂抹。这回,是真涂抹。一边嘟喃说,你说,把一张亮瓦瓦苛细煞脸,遭狼叨成这样,将来好了,要是好成几个疤,多瘆人,多难看。不说汉们不待见,就是婆姨们也不待见了。牛娥儿抢白说,甚是遭狼叨,是你家汉硬往回扯拽,让荆棘、树枝划得!王桂花生气说,那有甚差别!牛娥儿斜王桂花一眼,转换语气说,也得安顿你家叶儿,再不能只顾耍小孩儿脾气疯了,今夜疯得,差末末遭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了。嘴唇贴近王桂花耳朵,念念叨叨一阵,收正身子又说,你说怕不怕。还差末末把我家狗蛋也搭进去!王桂花搂起翁柳叶袄襟,翻看裤带,不止是裤带被刀割断,裤口也被割开五六寸长一道口子。再看肚腹上皮肉,也有长长一道血痕,哪里是血痕,是刀伤。惊叫说,叶儿。一把把翁柳叶揽入怀间,呜呜咽咽哭说,可怜我叶儿,心疼煞妈了,你爹也是心疼你,才那样对待你,你可再不要那样到外面疯了,妈再不让你到外面那样疯了。一个女人家,就该安安静静守在家,等你汉回来。你看怕不怕,你看怕不怕,后怕煞妈了。到自己脸上打一刮说,都怨妈没死命断你;都怨妈没死命断你!牛娥儿说,你汉甚是可怜叶儿,是嫌叶儿用拳头打我家狗蛋,是嫌你叶儿靠得我家狗蛋太近。原话是说,是嫌叶儿用圪嘟打我家狗蛋。申柏岩村人说拳头,就是说圪嘟。王桂花说,娥儿,你就不能少说一句话?你少说一句话,没人能把你当哑巴卖了。牛娥儿翻白眼说,我是可怜叶儿,可不是可怜你和你汉。拿着药膏盒子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返回,捉住翁柳叶一只手说,叶儿,狗蛋想来看你,又不敢,有空了你来我家和狗蛋耍。狗蛋心疼你,在家一个人哭呢。摇,晃,嗵嗵嗵,嗵嗵嗵,一路脆响着走了。王桂花不哭了,抹干净眼泪,双手托住翁柳叶后脖颈和耳根说,叶儿,你可也看见了,可也听见了,你要是再只顾往外面疯跑,申柏岩村里,图谋甚的人也要出来呢。你要是真心想你汉,就给我和你爹争气,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家和妈做那些鞋,越多做越好。既帮助了你爹,也帮助了你汉,早一天见到你汉的想望就越大。你要不是真心想你汉,那就随你了,妈管不下你,也不管你了。直盯住翁柳叶眼睛看。翁柳叶表情木然,目光散乱、虚浮——不是从瞳孔里发散出,是从窑顶上飘荡到眼眶边边上,蜻蜓点水模样,只那么轻巧沾一下,带起一点泪痕,带起一点血丝,就又匆促漂浮上窑顶。窑顶上因此也飘浮着泪痕,漂浮着血丝,只是被颤颤跳跳的松明子光亮抖得碎碎的,丝丝缕缕的,看不甚分明痕迹了。王桂花悄无生息叹息一声,把松明子挪近一点,扶持翁柳叶躺倒,让双腿膝盖往下悬挂在炕沿下,给翁柳叶腹部涂药膏。王桂花再一次惊叫说,叶儿,刀口这样深,这一阵白泛泛的,连里面的肉也肿得翻出来了。就差一点点,你这肚子就被破开,破成一个大口子了,你看怕不怕。这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哪里把人当人看!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们!难怪狼吃你们的尸身时,开膛破肚,掏心摘肺,撕胳膊啃腿,那样不留情面。该当的!该当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撩衣襟抹一把,右手食指尖上拈一小团棉花,棉花上蘸一点点药膏,轻轻巧巧往白泛泛刀口上涂抹。涂抹一下,看一下翁柳叶反应;涂抹一下,看一下翁柳叶反应。翁柳叶像失去知觉一般,表情还是木,目光还是散乱、虚浮,就放心大胆涂抹。涂抹完,从棉花小包底翻腾出几块早已开水烫洗过的白洋布,拣一块大的,裹在翁柳叶腹部,撕几根大布条,绕翁柳叶腰身缠两圈,疙瘩结在腹部右侧。原是悄悄准备下给宗长根用的,倒给翁柳叶用上,泪蛋蛋在眼眶里打转转。拖拉翁柳叶身体,让全部躺在炕沿里。盖好被盖,下地,出门,高举松明子,嗵嗵,嗵嗵,摇,晃,往西窑里走。准备好和宗长根连哭带说,你再不高兴,也不能不管不顾,拖拉着孩儿从黑老森林、荆棘丛里,那样快往回走。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用刀破开叶儿肚皮,你用荆条,树枝划开叶儿脸上、脖子里皮肉,你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一样样货色了。你表面娇惯她,骨子里低看她,因为她汉不在她跟前,因为她娘家爹低看她,舍得让她嫁到申柏岩村!走进西窑门——哪里还有门,一头黑脸巨兽,张开一个黑窟窿大嘴。宗长根斜身半躺半坐在黑窟窿边边上,呼噗噗——嘘,呼噗噗——嘘,睡熟了。手里还捉着旱烟袋,烟锅里烟火已熄灭。王桂花鼻尖忽然酸疼得厉害,低叫一声,老天呀,这是过得甚日子,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让你们家爹妈,姐妹,兄弟,也来过几天这样的日子。你们心疼不心疼!快滚吧,从甚地方来,还滚回甚地方去!我们不想祸害你们,你们也不要祸害我们!咱们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多好!返回东窑,拿一支被单,再过西窑口,覆盖在宗长根身上,呜咽着返回东窑里,长时间悄悄抹眼泪,长时间嘟喃说: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让你们家爹妈,姐妹,兄弟,也来过几天这样的日子,你们心疼不心疼!快滚吧,从甚地方来,还滚回甚地方去——我今辈子下辈子,不想再看见你们!

    宗长根天没亮就赶往郑家庄去了,王桂花确认那几张照片上那个人,就是杀害她全家的长工王拓——安倍晋二。这个信息,必须按规定时间,传达到王桂元那里。拖延一天就可能多几个,或多无数个,中国爱国志士死亡。申柏岩村没有人晓得宗长根出村,村人们连日受惊吓奔走,疲累了,都还在深梦里。石狗蛋大清早就被母亲牛娥儿吆喝起来,捧一小包鸡蛋,在宗长根家大门外徘徊。想进去看望翁柳叶,又不敢。母亲牛娥儿说,你怕甚,又没狼住在那院里。石狗蛋就是怕。石狗蛋只要手里有枯镰,就不会害怕狼。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他都没有害怕过。但一想起宗长根昨夜那样子,到现在还后怕:拖拉着翁柳叶,飕飕飕,飕飕飕,一路像踩着风,踏着云,拖着雷,一路不吭声。荆条,树枝,击打在宗长根身上,啪啪啪,啪啪啪;击打在翁柳叶身上,脸上,脖子里,啪啪啪,噼噼噼;啪啪啪,噼噼噼。雷电击打在树枝上,或院墙顶,就是那响声。回想起来,击打在翁柳叶皮肉上的声音,还有另一种怪怪的声音隐含在里面,不仔细听,就听不出。细分辨,才能分辨出,那声音撕心扯肺呢;裂骨碎肉呢:噌!噌!噌!轻飘飘,啸叫着,锐响。薄薄,脆脆,像锋利的刀刃,在磨刀石上快速刮一下的那一种响声。石狗蛋几次想吆喝宗长根放缓脚步,几次都是刚要开口,就想起爹石财富沉重的镢柄;也想起宗长根大爷愤怒时,脸上奔腾,翻滚的黑云——害怕爹沉重的镢柄;害怕宗长根大爷脸上奔腾,翻滚的黑云。眼见东边天空鱼肚白泛红,红到满天霞色遮盖了黑乎乎村子。随即,霞色又褪去,初出窝的太阳婆婆脸庞红艳艳,羞怯怯,想及早尽览申柏岩村全貌,又有一点畏避,只把长锋画笔向天尽头伸去。不是畏避北山沟不断长嚎的狼群;更不是畏避南头村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是畏避遍布申柏岩村的碳黑。断定炭黑不会伤害到她时,才褪去羞怯,小心谨慎,缓步上升。最后,稳坐在村东头石财贵家黑乎乎的断墙顶,好像是只有坐在石财贵家黑乎乎断墙顶,才让她感觉着有指望,有盼头。石狗蛋徘徊得疲倦,很响地咳嗽,指望咳嗽声能招引翁柳叶出来,或招引翁柳叶注意。当然,更害怕招引宗长根出来。作解释的话都想好了:是我妈让我来的。岂止是想好,是在心底反复默诵呢。默诵得脸红脖粗,额头上密布了汗水。咳嗽过一声,院墙里没一点动静;就再咳嗽一声。一会儿,再咳嗽一声。一路咳嗽下来,没招引出翁柳叶,也没招引出宗长根,招引出王桂花来了。王桂花眼睛红肿,捧一小包红枣,核桃,从大门里走出。隔老远想笑,没笑成,泪水先下来了。搂抱住石狗蛋双肩说,狗蛋,昨夜多亏你搭救我叶儿了,大娘一早起就想要去看你,没想到你就先来了。快不要只顾在这里咳嗽,柳叶儿还睡着呢,你长根大爷也还睡着呢。原话是说,狗蛋,夜黑夜多亏你搭救了柳叶儿一哈。石狗蛋最见不得人哭,这几天偏老见人哭。把一小包鸡蛋放进王桂花怀间,匆忙说一句,是我妈让我送来的。转身就跑了。王桂花说,狗蛋,把大娘这一包东西你拿上。石狗蛋早没踪迹了。嘟喃说,这孩儿,晓得害羞了。有空了,大娘去看你。转身往大门里走。又嘟喃说,父子们都比他们家那个狐狸精妖婆子晓事理。走进东窑,放下两小包东西,趴在炕沿瞅翁柳叶。翁柳叶呼吸均匀,还在睡梦里,只是脸,脖子,都有一点肿胀,眼圈圈就又泛红了。再一次嘟喃,可怜煞我孩儿了,遭这样大一回罪,听妈一句劝时,哪里会这样。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滚不回去,就趁早让灭了吧。

    宗长根领周先生进门时,天色已黑尽。周先生背一只小药箱,戴一顶破草帽,脚底下布鞋,不是申柏岩村人常见的厚底布鞋,是那种从鞋店里买来的橡胶底子,方口帮子,帮子前脸上,有两道细棱,看上去有一点洋派——也不是周先生要这样穿,是宗长根让这样穿。

    宗长根按要求赶到郑家庄村见王桂元,正是吃早饭时分,王桂元早到了。宗长根一见面就递给王桂元一小包红枣,一小包核桃,说都是自家树上长下的。郑家庄村僻静,王桂元面前摆货郎担,宗长根坐旁边吸旱烟,听王桂元讲述:当年被土匪剁几刀,黢黑地里没人敢靠近了救援。只在远地里呼喊说,嗷,杀人放火啦,快报官;嗷,杀人放火啦,快报官!土匪杀人后,劫掠过财物,就放火烧房子。被呼喊声惊扰,顾不得再杀人,就逃蹿了。昏死过去的王桂元被热气烤醒,爬到父亲哥哥尸体旁边,确定是死了。又满院里呼喊母亲和姐姐,没一点回应。土匪已无踪迹,只当母亲和姐姐是被土匪掳走了。想爬到村东头姑姑家求救,半道被一个赶过来救援的过路人抱起——在吕梁兴县一个大户人家长大,送进县城、省城读书。又随老师南下探索救国道路,直至参加红军长征到达陕西延安。近两年时间,一直在追踪这个人,这个人越来越靠近山西兴县,陕西延安——根据地做生意,凡他落脚过的地方,都遭土匪或糟害人的害人鬼,蝗蝎们偷袭,或飞机轰炸。村干部失踪也失踪得频繁了。经过周密调查,这个人的曾用名多到没办法统计,实际就是一个吃中国饭,杀中国人长大的职业杀手,老牌特务。曾试图带领一小股职业杀手靠近延安,中途被识破,大部被歼灭。图谋落空,暂时有些收敛。宗长根告诉王桂元,王桂花确认:三张照片确属同一人,就是当年在瓦窑头村王家赶大车的王拓。鼻梁上那道疤,是被一匹性烈的辕马踢一蹄子留下的。那匹辕马识人,可惜王家老小不识人——王桂元摆摆手说,我还得赶路,咱们该说的话说过,找个人家吃口饭,咱们就分手。宗长根想起翁柳叶,心一下就悬悬起,也得紧赶着回去呢。越是这样,就越有些舍不得离开王桂元。太阳已南移,郑家庄村人已有人吃过早饭扛锄头出工。王桂元掏几枚铜钱,领宗长根就近在一位老乡家里吃一碗炒面,相随到十字街口,一个要往北走,一个要往南走,不晓得几时能再相见。王桂元眼眶泪水盈盈,轻声告别说,代我向我姐问好。告诉我姐,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活着,我们姐弟一定会有机会见面。宗长根嘴唇抖动,好长时说不出话,心底期盼:自己儿子宗童山,也能够大难不死!妻弟王桂元现身,就是一个吉兆。突然搂抱住王桂元说,你姐说,她盼着早一天见到你,想要你在申柏岩村住几天。王桂元说,我一定去,你和我姐等着。宗长根说,你姐说,让我替她抱你一下,亲你一口。不等王桂元回应,真就用嘴唇到王桂元额头轻嘬一下。这一回又忘记磕掉烟锅里烟火了,把王桂元衣襟烧着,俩人发觉时,火苗已像豆油灯苗一样大了。慌得王桂元用双手拍打,宗长根也帮忙拍打,拍打得火星飞扬,烟气飞扬,宗长根笑说,一报还一报了。王桂元呸呸呸吐几口唾沫说,火烧十年旺。挑起货郎担说,姐和姐夫保重。宗长根说,妻弟保重。心底补一句:我儿子宗童山也保重!王桂元走出去,又返回,从货郎担里取出一双新鞋,交到宗长根手里说,你跑路多,费鞋。山里物资紧缺,你拿着。我脚大,预备下的鞋就也大。假如你穿上显大,让我姐帮你把后帮上缝几针。不等宗长根说话,就转身小跑着走了。宗长根目送王桂元走出村外,转过山弯消失,目光收拢在手中一双鞋上。伸出拇指,中指,比划一下尺寸,晓得和周先生一双脚正合适,才转身急匆匆踏上回家路——急想见到周先生:一、给柳叶儿治伤。二、询问儿子宗童山消息。没有直接爬郑家庄村西面山梁,顺山沟往沟掌里穿行,穿行二十几华里山沟,就是麦地沿村。麦地沿村是二区根据地东北方向一个小山村,村里七八户人家,周先生常在麦地沿村召集二区党员秘密开会。宗长根把麦地沿村走访遍,都说周先生不在麦地沿村。宗长根又赶往北边三里外阳坡村,周先生也常在阳坡村开会。走出麦地沿村半里遥,就听见身后有人快步追赶说,老宗等一下。一回身,直矗矗一根旗杆迎面晃过来,不是周先生,还能是个谁。只是周先生脚上一双布鞋,已破得裸露出大脚趾,凡走路,必从裸露处往外面吹气,脚底下就有一小股一小股尘土飞扬起。不是脚掌踏起的,是那个裸露处吹起的。宗长根立刻解下腰带,从腰带里抽出那双新鞋,强按捺周先生换上。周先生舍不得扔旧鞋,宗长根一把抢在手,望远处山坡上扔去,山坡上荆棘、树枝遭旧鞋击打,摇,晃,摇晃出一张绿茵茵笑脸。宗长根帮周先生换过鞋,直愣愣看周先生,周先生也直愣愣看宗长根说,老宗,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战争年月,牺牲生命是经常的事。地方上同志们打听回来的消息,也是一个坏消息——不过,我觉着:是遇上名字同音的人了。我细查问了一下,你家宗童山是一米七九个头,那个在后方医院牺牲的同志是一米七零个头。两个人的名字,听音儿一样,实际用字不一定一样,你家是宗童山,那个同志可能是钟同三,宗通善,或其他什么苫。主要是医院转移频繁,伤员流转频繁——我正重新托人打听呢,咱们再等等。或者,老宗,你出去寻找一下,大概地址,我可以告诉你。宗长根说,老周,你看我有时间出去吗?单往根据地转运——想说,单往根据地转运物资这件事,我就脱不开身。说到半道,觉着有一点讲条件的意思了,就不说了。周先生说,那倒是——再等等也好。宗长根说,不说了,不说了,老周,我早有思想准备。笑笑,挥臂,转身先走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周先生晓得宗长根心里不好过,紧跟在后面,默默走路。

    翁柳叶脸肿成发面团,发面团表面血痂累累,或长或短,不是一个匠人手迹。岩石上苔藓,被耙子纵横交错划过,残留下来斑斑点点,就是那状态;蓝天里白云、黑云、紫云,被风,被电光快速撕裂,片片点点凝结不动,也是那状态。昏睡一天,不要起炕,不要吃饭,不要上茅房。王桂花吃早饭时候,才发觉宗长根不见了,估摸就是去郑家庄村了。回来时,肯定会顺道请周先生。守在翁柳叶跟前,每隔一段时间,喂几口水。喂就喝,不喂也不要。试图喂几口小米稀饭,小勺送到唇前,紧闭嘴唇不开口。看看天色渐暗,不见宗长根影子,有一点坐不住了,嗵嗵,嗵嗵,摇,晃,摇晃到大门口张望。没张望到宗长根,周先生,倒张望见院墙外老榆树底下,石狗蛋踩一根旧木材,趴伏在最西角院墙顶,往东窑里张望。王桂花说,狗蛋,你趴在那里作甚,小心踩折那根旧木料,那根旧木料早沤了。话没说完,旧木材果然断裂,石狗蛋从院墙顶呼隆一下,滚落到院墙根下。叫一声,长根大娘,我甚也没作甚,你不要告诉我爹和我长根大爷。王桂花说,你旧毛病又犯了——看来半夜三更趴窗台叫门,就是你,不是旁人学你的嗓子。就得告诉你爹,就得让你爹用镢柄打你。石狗蛋叫喊说,不是我,不是我!早一道烟跑了。王桂花返回东窑,疑惑:宗长根去郑家庄村,被甚事或甚人耽搁住了?没见着我弟弟,还是我弟弟怎样了?或者是请周先生,找寻不到周先生?担心起来,痛恨起来,嘟喃一句,就是想帮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往死害我叶儿呢。呸,请不回周先生来,看我肯不肯让我叶儿再唤你一声爹呢!要是在外头让哪个狐狸精勾魂鬼勾搭走魂魄,肯定是不记得给我叶儿请唤周先生了。上炕,想给翁柳叶翻一下身子,被翁柳叶紧捉住一只手不松开,显然,是已完全清醒了。就嘟喃说,叶儿,你心疼煞妈了。随即又大声说,叶儿,你一个姿势躺一整天,妈给你翻一下身,你舒服些。

    翁柳叶不松手,也不说话,泪水顺眼角边边悄悄往两边流。

    王桂花说,叶儿,妈喂你几口饭吃吧,一整天没吃一颗米粒,人是铁,饭是钢。

    翁柳叶说,妈,我不想老守着一只花公鸡,我想见我汉,我要见我汉。我汉在哪里,我就该在哪里。甚时见不着我汉,我甚时不安心。联想到娘家妈说:有孙悟空的脾气,没孙悟空的本事。就哀伤,就像放声哭——还想说,妈,我觉着好孤单好孤单!孤单到天底下一世界没一个能解﹙

    hai

    ﹚下我的人。花公鸡被关在一只鸡笼里,就觉着我也是被关在一只鸡笼里。我晓得,只有见着我汉,这种感觉才会化解开。迟疑一下没敢说。

    王桂花一把把翁柳叶楼抱起,让半躺半坐在怀间,轻摇,轻摇,说,可怜煞我叶儿了,妈心疼我叶儿。我叶儿一个念头固定在心心里,撵不走,打不跑。妈还是那句话,你细想,妈怎就不想见儿子?全凭自己开解呢,全凭自己看待实际呢。你看看咱家,咱村,被烧成这样子,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能让咱们见呢不让!王清锁家婆姨想见自家闺女呢,让见呢不让!说不下去了,呜咽出声,用脸颊轻摩沙翁柳叶耳尖,鬓角,想起喜日子前夜那个梦,想嚎啕大哭一场,强逼自己转换念头说,叶儿,你只顾在心心里固定住一个念头不放,难受不难受,你说。妈早和你说过,是自己糟害自己呢,你偏不听。翁柳叶小手滚烫,耳尖,鬓角,滚烫,急需要吃药呢。可是到这时分了,宗长根还没从郑家庄村回来——甚时候去请周先生啊。着急起来,就想上茅房尿尿。念头一转:不能老是等,自家汉黑心烂肚,低看叶儿,帮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把叶儿糟害成这样,根本就不会心疼叶儿。心疼时,哪里会糟害成这样!既然不心疼,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请周先生。我不替叶儿想,谁还替想。想去求牛娥儿,让石财富去请周先生。石狗蛋年轻,靠不上,也不想靠。没来由倒帮他和叶儿多交往。请不来周先生,就是买几服退烧药回来也行啊。泪水滴落在翁柳叶脸颊上,翁柳叶感觉到沁凉沁凉了,说,妈,你说的那些话,对,也不对。对就对在:全是心里话。不对就不对在:全是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意思做;你只顾哭,顶用,也不顶用。顶用就顶用在:我晓得你是真心心疼我。不顶用就不顶用在: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会因为你哭就心疼你,饶过你。咱想要做甚,还是得想法法做呢。不能尽由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摆布。他们还不想要咱们活呢,咱就真不活了?他们还想要咱们养活大的闺女,地里种下的粮食,全供他们支配——全供他们耍;全供他们吃喝;全供他们毁坏了。咱们就真全供他们支配;全供他们耍;全供他们吃喝;全供他们毁坏了?还想说,就连我娘家爹妈,只怕也是想要我不吭不哼,不吵不闹,尽由一世界人随意摆布,我真那样,我还有我自己的活路吗?话到唇前又咽下,也咽下拳头大一颗泪疙瘩。王桂花说,叶儿,能有甚法子,你说。急着想去牛娥儿家,也急着等待宗长根回来,一眼一眼瞅门外。和翁柳叶说话,只是在应付。门外天色昏暗了,窑里影影绰绰,窗户上悬挂着的被单,已是一片黑。只是半开着的窑门,泄进来的一缕昏暗里夹带着一点点半透明的色彩的光亮。翁柳叶却是认真说,继续说,全村人,全国人,像我爹,像童山,像——想说财贵叔,话到唇边又咽下。继续说,都拿起刀,拿起枪,像下死力气宰杀,撵赶狼,野猪,豹一样。下死力气宰杀,撵赶他们,他们才多少人,咱们多少人,不信宰杀不干净他们,撵赶不走他们——当年宗童山随张师傅在长珍村卖大布,就说过这些话。也说过要翁柳叶学习花木兰。王桂花苦笑说,我叶儿还是个孩子,尽说孩子气的话——再不要提起你爹,你爹黑心烂肚,低看婆姨们,帮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你。也再不要提起全村人全国人,拿刀呢,弄枪呢,王清锁活着时,一心想和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多交往,多得到好处,哪里想起过下死力气宰杀,撵赶了?死到临头想清楚时,已经是死了——咱不说这些了,妈放下你,你一个人躺一会儿,妈出去找人去给你买药吃,行吧?翁柳叶像个听话的小闺女,点点头,目送王桂花出门。王桂花将要出门时,翁柳叶突然说,妈,从今往后,你不要给我爹做饭。要做,只做咱们两个的。做下,他要吃,不让他吃。

    王桂花说,唔,妈晓得。站住,看翁柳叶。有一点解﹙

    hai

    ﹚不下:叶儿甚意思?

    翁柳叶说,也不要给我爹缝补衣裳,更不要给他做新衣裳。

    王桂花说,唔,妈晓得,就不给他缝补,也不给他做新的。有一点解﹙

    hai

    ﹚下了。

    翁柳叶说,也不给他洗衣裳。要洗,让他自己洗。

    王桂花说,唔,妈晓得,让他自己洗。想笑,没笑。

    翁柳叶说,也不和他亲热,他爱和谁亲热,和谁亲热去。等我见着童山,就和童山说,只想咱妈,不要想咱爹。将来,只孝敬咱妈,不要孝敬咱爹,咱妈比咱爹好。

    一串话说得王桂花哭不得笑不得,跨出门外一只脚,又收回。重新上炕,到翁柳叶额头亲一口,抚摸翁柳叶一只小手说,我叶儿比妈好,比你爹更好。正说呢,宗长根领着周先生进门了。周先生人还在门外,头已在门里了。王桂花一时高兴,连声说,叶儿,给你看病的人来了,给你看病的人来了,是你爹请来的,你爹也是个好人呢。就说就下地,满眼里是泪水,点燃松明子,又吹熄。点燃豆油灯,双手捧过来,高举在翁柳叶脸前,和宗长根笑说,松明子烟气大,会熏着周先生。笑颜里,语气里,都夹带着感激,巴结,泪水在脸上挂着。宗长根说,先让周先生喝口水,吃口饭。背靠炕沿,在一只小木墩上坐下,从脖子里摘下旱烟杆,往烟锅里装烟末。旱烟杆在手里一摇,一晃,挺直腰身,支棱起双耳,注意炕沿里动静,偶尔,会往炕沿里斜瞅一眼。王桂花急忙放下豆油灯说,你看我这烂心货,倒没想起来让周先生先吃饭,先喝水。周先生你先坐,我这就给你倒水喝,舀饭吃。周先生一声没吭,脱鞋,上炕,自己高举豆油灯,细心观察翁柳叶脸上,脖子里伤情。又回脸呼唤说,大姐,你先帮我捋起闺女的袄襟子,我看见闺女裤子上也满是血袼褙,引起高烧,脸上,脖子里的伤,倒不是主要的。翁柳叶只是静悄悄看,豆油灯苗闪闪烁烁跳跃,像怕羞,更像是怕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也逮着糟害。一小团光亮畏畏缩缩,收缩成更小的一小团,留在周先生脸上一大片暗影,暗影里,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明亮到翁柳叶看见就感觉着亲近,感觉着熟悉——感觉着声音也亲近,也熟悉。周先生说:闺女。两个字时的声调,嗓音,完全唤醒翁柳叶记忆,张师傅引着宗童山在长畛村卖大布,叫翁柳叶:闺女。就是这种声调,这种嗓音。翁柳叶抓住周先生一只手,那只手正轻轻巧巧往起揭覆盖在翁柳叶腹部的白洋布,翁柳叶一抓,突然抖动,歪斜,撕扯着那一条长长的刀伤。不用别人责备,翁柳叶自己先哎吆低叫了一声。然后扯眉吊眼,呲开嘴嘶嘶嘶吸凉气说,你是张师傅,你是张师傅,我认出你来了。是吧?张师傅?周先生说,不要说话,小心再把伤口撕裂开。翁柳叶说,我小声说话,你也小声告我,没事,我觉着没事,嘻嘻。嬉笑了一下,笑声里有按捺不住的兴奋,低声说,行吧?你说——你就是张师傅。周先生说,你觉着没事就没事啊,半夜三更往有枪声的地方疯跑,你也觉着没事。肚皮上开下这样长一条沟渠,有事还是没事啊?翁柳叶兴奋起来,低叫说,你就是张师傅,你就是张师傅,张师傅就是喜这样说话——妈,把灯靠近张师傅,让我看清张师傅眉眼。我见着张师傅了,我见着张师傅了。王桂花帮周先生褪下翁柳叶裤口,正守在一旁举着豆油灯,豆油灯靠近翁柳叶腹部,是要周先生能看清爽翁柳叶肚皮上伤口。看见翁柳叶把白晃晃肚皮展示在陌生人眼底,一点不羞涩。心中不满,轻蔑,说不出口。只是装聋子,不把豆油灯靠近周先生。翁柳叶伸手夺豆油灯,王桂花低吼说,不要说话,先让把你的伤治好,再说旁的!把豆油灯远避开翁柳叶,隐在周先生身体外侧。翁柳叶说,妈,你也欺负我!呼一下坐起,双手扳周先生双肩,让周先生面部恰对准豆油灯。周先生正用一把医用小钳子,夹着一小团医用棉花,往开划拉王桂花涂抹在翁柳叶刀伤上的药膏。那药膏陈旧,药效已弱,涂抹前也没清洗过伤口和伤口周边,伤口感染,发炎,外翻,泛白。伤口周边红肿,伤口深处血痂乌黑。周先生说,畜生们不把人当人看。话没说完,双肩已被九十度旋转,翁柳叶斜身,仰脸,恰与周先生脸对脸。翁柳叶脸上,血痂或大或小,一个血痂就像一只眼睛,所有眼睛都盯牢周先生面目。灯光完全照在周先生脸上,周先生脸上就忽忽闪闪放光,翁柳叶嘻嘻嘻嬉笑说,你就是张师傅,你就是张师傅。你给我讲花木兰的故事,讲兵叔兵哥兵姨兵姐们,上战场打东洋,胆大不怕死的故事;还教我认下六个字:中国人,翁柳叶。宗童山教我认下三个字:百家姓。还教我唱《小小灯儿》。我记得,我都记得,眼下还会写,还会唱,也会讲花木兰的故事,也会讲兵叔兵哥兵姨兵姐们,上战场打东洋,胆大不怕死的故事。就说就笑,就笑就说,身体忽上忽下抖动着,忽然搂抱住周先生脖子,嘴唇贴近周先生耳根低声说,我要跟你走。周先生一只手被别在怀间,一只手高举着,手里捉一把医用钳子,钳子上还夹着一小团医用棉花,棉花上有血迹,也低声说,跟上我去哪里?我四海为家,行踪不定,假如一定要跟我走,我只能领你到区里做妇救会工作。翁柳叶说,我不去区里,也不做妇救会工作,就是要去寻找我汉宗童山。你领上他卖大布,晓得他在哪里。周先生说,你这话得和你爹说,你爹不同意你出门,你就不能出门。你的任务是,在家做军鞋,要多做,越多做越好。就像你当年帮我们卖大布,帮我们结算钱粮,比我们有办法,比我们算账算得快,算得准,也比我们跑路跑得多。翁柳叶说,谁要你说我爹,谁要你说那些旧事,我不要你说我爹,也不要你说旧事。我爹是个赖人,旧事也变不成宗童山。我只要见宗童山,只要和宗童山在一起。宗童山是我汉,我就应该和我汉在一起。我汉做甚,我就该做甚。就是做军鞋,也该在我汉身边做。我再说一遍,我爹是个赖人,你不要和他多来往。松开周先生,噘嘴唇,扭身子,背对了周先生说,我晓得了,让我去区里培训几天,然后做妇救会的事,全是你的坏主意,我爹是个赖人,你也是个赖人。周先生旁边炕沿下,就坐着宗长根,正吸旱烟呢。旱烟气飘荡上窑顶,薄纱一般在窑顶灰蒙蒙铺展开一层,更像是宗长根灰蒙蒙乱纷纷心绪。灰蒙蒙乱纷纷心绪里,有一缕盘旋缭绕最频繁:愧怍,心疼——我孩儿说得对,爹那样对待我孩儿,真就是个赖人呢。联想到周先生打听到的新消息,鼻尖就酸涩,眼睛就湿润,在心底嘟喃,叶儿,即便我儿童山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妈,也会把你当亲闺女待,你放心,往后,爹再不会做伤害你的事!王桂花觉着有一点不像样,赶紧说,叶儿,不许那样说周先生,先让周先生给你治刀伤。刀伤治好,咱该做甚再做甚,该说甚再说甚。翁柳叶抢话说,我就不去区里,就不去妇救会!周先生连忙摇手制止王桂花,低声说,高烧引起精神亢奋,你不要在意,把小药箱给我拿过来,再端一小碗温开水过来。先安神,退烧。翁柳叶说,他不是周先生,是张师傅,我就叫他张师傅。他不答应带我出去寻找我汉童山,我就不改口,我也不治伤。他就是张师傅,张师傅常去我娘家村卖大布,我认识他。我亲近他,相信他,是因为我汉童山亲近他,相信他。趴伏在炕,呜哇一声哭了。就哭就说,我只要见不着我汉宗童山,就没一天安心,心总是高挂在院墙外榆树顶,随热风冷风摇过来摆过去,摇摆得心尖尖疼,心根根麻酸麻酸还是疼。你们谁晓得!还想说:还有村里那个带喜气吼唱《小寡妇上坟》,扛一副叫咂咂脑子,壁虱脑子的赖人,灰货,害我差不多天天黑夜梦见童山。凡梦见,童山总是血淋胡茬,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野地里,或山梁上,或崖头边,或树梢上。我拉他,推他,打他,都不搭理我。只和我吼喊过一句话,是说:我已经有老婆了,你不要只顾搅扰我——没敢说,也不是不敢说,是不愿说,这时候说那个赖人,灰货,就会联想到:我已经有老婆了。这句话。心尖尖上痛呢,血点点往脚底下掉呢。也会联想到:被那个赖人,灰货,高价钱买到手——恶心人哄哄地,呸,做你的梦去吧。我还是那句话,你买到手的,只会是一个冰凉凉死人!接着说,从我嫁过来到现在,我梦见童山足足一百几十回,没一回和我说过话,你们谁管过!想说,甚至梦见童山和我睡在一搭搭里,都没有碰过我一下。怕周先生,宗长根两个大男人笑话,就没说。还想说,我老觉着,你们只想像关花公鸡一样,把我关在一只鸡笼里,看管住。怕惹众人不高兴,也没说。王桂花已拿过来小药箱,也端过来一碗温开水,抹眼泪呜咽说,叶儿,妈晓得你的苦,妈晓得你的苦!放下豆油灯,上炕抚摸翁柳叶背脊说,叶儿不哭了,叶儿不哭了。翁柳叶继续说,从我嫁过来到现在,我妈一直和我一搭搭里过夜,旁人不管,我可得管。我不忍心我妈常过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嫁上花公鸡,我妈可没嫁上花公鸡。想说,那一天,我瞅见我妈和我爹在草房里亲热,我好难活。没敢说,倒扑哧一声笑起来,扑入王桂花怀间带笑带哭说,妈,求你帮我和张师傅说句好话,让带我去见我汉童山。不然,往后我听到枪声,还会往外跑,我管不住我自己,由不得我自己。王桂花紧紧搂抱住翁柳叶,带笑带哭说,可怜我叶儿,我叶儿有我叶儿的难处,谁也没解﹙

    hai

    ﹚下。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甚时就滚回他们老家去了呢。又和周先生挤眼睛说,你就先答应下我孩儿吧。话没说完,翁柳叶已从怀间挣脱出,一把抱住周先生一条胳膊说,你不答应我,今天、明天,就不让你吃饭,睡觉,也不让你上茅房,看你急人不急人。你急人了,就晓得我急人是甚样样味道了。大门外突然响起咳嗽声,东窑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周先生,宗长根,王桂花,都听出是石财贵。石财贵正在大门外榆树底下吃洋烟,火苗子一窜一跳,照亮半张脸。另半张脸黑黢黢,阴森森。宗长根低声说,不管谁说话,都小声些,街上有人呢。晓得翁柳叶怨恨他,不敢直接警告翁柳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