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追寻

第十四章 痴心在夫

    痴心在夫

    石庆虎捂着半边屁股,一摇一闪,走进宗元根家院里,宗元根正坐在当院吃晌午饭。当院摆一张小方桌,绕小方桌摆一圈小木墩,一家人围小方桌坐着。小方桌,小木墩,也都烧得半焦黑。宗元根,申女则,坐正面;宗童梁,宗童峁,各自单独坐左右两面;宗童梁媳妇,宗童峁媳妇,并排坐下首。小方桌上摆一碗炒鸡蛋,一碗炒山药蛋丝,一碗炒粉条,一碗南瓜山药蛋块子小白菜混合菜。另外摆三只银酒盅,一只银酒壶。小方桌下,靠近宗元根左小腿,摆大半瓶白酒。没听见大门响,石庆虎就站在小方桌跟前,一家人都意外,都直眉瞪眼相互看,又看石庆虎。实际哪里还有大门,只是临时用松树枝做一副短小栅栏,上面再挂一只小铃铛,挡在大门口。只要有人掀动小栅栏,铃铛就会响。不过,铃铛今天没有响,原因再简单不过,小栅栏开着一条一人宽缝隙,石庆虎没动小栅栏,顺那条缝隙就进来了。这种事——丢三落四,稀里糊涂,做过的事像没做过,只有申女则能做出。吃饭前,就是申女则去关的小栅栏。今天是宗元根五十岁生日,一家人都想要庆贺一下,籍以扫荡一下失去房产的苦闷。很排场的一处院子没了,没有谁三天两天就能想得开。主要是往后没有银子建造那样排场一处大院子了。这种时候就特别怀念上辈人的功绩,也特别怀念县城那处被人霸占走的小院落。心中常怀一份亏欠:从小到大,管教大儿子二儿子,过于严厉了。一谋心要求两个孩子:知文识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时,不说话,不露齿,不抢食,不剩饭。坐着时,无论是盘腿坐,还是坐短凳,坐椅子,就是坐小木墩,腰身也必须挺直,双手要扣在膝盖上,目光平视前面,不左顾右盼。站着时,无论是在家里站着,还是在野外站着,腰身要挺直,目光要平视。走路时,有大人在前面走着,不许往大人前面抢。想跑,要等大人们走开,或让开,小孩子不许要求大人们让路。凡有大人在场,大人没让说话,绝不许说话,尤其不能打断大人们话头,和大人们抢着说话。只有宗家孩子有别于申柏岩村其他人家孩子,才说明宗家家风家教不一般。只有家风家教不一般,才可能长大成人后,重返回县城。重返县城,是宗元根一直在做的一个梦。为圆这个梦,无数次,用长木片打过宗童梁宗童峁屁股,手掌心。最严重一次,打得两个孩子屁股,掌心开花,血淋胡茬下不了地,端不得饭碗。宗元根要求儿子们往县城那个方向发展,只是在心里要求,实际从没有明确说出过。一方面,从心底怨恨两个气闷心儿子——三儿宗童高除外,没一点外出闯荡的想头,父母让做甚才做甚,不让做,就在家里干坐着等饭吃。有白面大米鸡鸭鱼,就尽管尽情尽意吃白面大米鸡鸭鱼;没有白面大米鸡鸭鱼,只有山药蛋小米稀饭炒面,就尽情尽意吃山药蛋小米稀饭炒面。倒也没有说过什么就好吃,什么就不好吃。两个儿子是这样,两个儿媳妇,包括自己老婆在内,都这样,气煞人不能说。心底最明白:人活一辈子,其实全靠自己踏踏实实,明明白白闯荡打闹呢。自己不闯荡不打闹,一辈子守着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坐吃山空,越吃越空。明白归明白,实际归实际,自己就懒得像二弟那样,在县城申柏岩村和周边村之间闯荡。最主要的一方面,是想一家人守在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唉,这种年月,哪里有平安!尤其今天,心情额外填一份不好:二弟宗长根提醒:亏欠申柏岩村人一份情。自己确实是忘记了,到石庆虎屁股蛋上扎一剪刀,就是忘记了的标志。还想要借刀杀人——真的是想借刀杀人呢。石庆虎糟害自己什么了?就值得那样对待?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了自家一整处院子,自己想到过动刀杀人吗?真不敢自问自责,再自问自责,上吊自杀的念头都要有了。庆贺自己五十岁生日,是自己提出来的,一个目的:酒足饭饱之后,一家人面对面,讲论一下今后日子怎么铺排。忽然间就觉着,最有指望的还是三儿宗童高。哦,宗童山早出去闯荡了,石狗娃也出去闯荡了。虽然是旁人家的事,咱管不了,也不想管,但话还是要说出来,让两个儿子两个儿媳都听一听。说过,听过,都还愿意守着这个烂摊子原模原样过下去,那就原模原样过。不要将来社会有变化,好了,赖了,你们埋怨我宗元根耽搁了你们。我宗元根不喜欢埋怨旁人,也不喜欢让旁人埋怨。宗元根亲自给大家斟酒,先给大儿子宗童梁斟,再给二儿子宗童峁斟,两个儿子都不动,都不吭声。轮到给老婆、儿媳妇们斟了,老婆、儿媳妇们都摇手说,我们不喝,我们不喝,快不用给我们倒酒。宗元根说,都喝,都喝,喜喝酒的,不喜喝酒的,今天都得喝上一点点。脸上笑着,嘴上说着,心里恼着——单就斟酒这一点,宗元根心里就不舒服。如果三儿宗童高在场,一定会抢先给父亲给大家斟酒。不止是斟酒,还要举杯说几句祝贺老父亲健康长寿的话。斟罢酒,宗元根先举起酒杯说,但愿咱家日子越过越好,来,都喝一口。这一点,宗元根心里也不舒服。三儿宗童高在场,一定轮不到老父亲先举杯。宗元根还是脸上笑着,嘴上说着,心里恼着,目光转圈儿看大家。大儿媳妇先摇手说,爹,我不能喝,真不能喝。酒杯摆在面前,手指尖尖都不碰。二儿媳妇跟着也摇手说,爹,我也不能喝,真的不能喝。宗元根心里恼意就螃蟹一样往脸上爬行,爬行出一长溜阴影,再爬行出一长溜阴影,阴影和阴影交汇在一起,就要电闪雷鸣炸裂开来了。申女则赶紧嘴唇贴近宗元根耳根低声说,媳妇们都怀上孩子了,最好不要让喝酒。一个怀上快四个月了,一个怀上快三个月了。就这一串话,宗元根脸上螃蟹变飞虹,冲两个儿媳妇举一举酒杯说,我孩儿们争气,我孩儿们值钱,我孩儿们喜庆,爹高兴,爹先干了这一杯。一眼看见石庆虎从大门外走进来,捉在手里的酒杯就停滞在半空,回脸瞅一眼申女则说,你不是去关过大门吗?当着石庆虎面,不掩饰心中的慌乱。主要是担心:石庆虎找上门,是晓得了是谁在他屁股上扎那一剪子了。是要闹事,要赔偿。当着申女则和儿子儿媳妇们面,怎说话,怎收场。申女则说,我是把大门关了啊。宗元根说,关了大门,怎么会有人进来没一点响声?这话说过,就后悔:分明是表示,嫌弃石庆虎来家里。怎么能这样!痛恨申女则:做事从来都是稀里糊涂,没一个爽利的时候!更痛恨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我招你们惹你们啦?可惜那样高大,那样严整一处院子,说烧就烧了。房子,大门要是没烧时,怎么会谁想进来就进来,都不吭一声!宗元根转念之间就调整好心绪,放下酒盅,笑着,站起,张开双臂迎接石庆虎说,嘿呀呀,听到大门响时,我肯定到大门口迎接。怎么能让没人迎接就孤零零走进院里来!来,快坐,快坐,正好陪我喝几盅。今天是我五十岁生日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喜气。他妈说想通知一下全村人,我说灾荒年月,刚遭过一场生死灾难,一村人没心情,就免了吧。已把石庆虎搂抱住,楼抱一下,放开,往小方桌跟前推说,坐,坐。石庆虎一只手捂屁股,一只手往开推宗元根说,到底是财主家,我石庆虎坑也坑不穷;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烧也烧不穷。不说其他,单凭这三只银酒盅,普通人家,干坐着等饭吃,也能过他三月五月好日子。脱离开宗元根双臂,一摇一闪,到房檐下——原来是房檐下,现在是黑乎乎残墙根。找一只小木墩坐下说,我忌酒了,往后再不喝那尿水水,喝上三盅尿水水,就不晓得天上有雕,地下有狼虫虎豹了。原话是说,就不晓得天上有饿痨车,地下有狼虫虎豹了。申柏岩村人说雕,就是说:饿痨车。明白表示:痛恨宗元根那一天请他喝酒了。之前没请我喝过酒,之后也没请我喝过酒,不是故意设陷坑是什么!继续说,遭人捅了一刀,都不晓得是遭谁捅了。细想下来,我和这村里人无冤无仇——脸烧脖烫,不敢往下说了,再说下去,就牵扯出翁柳叶和长根大娘一家来了。从心里认定:翁柳叶,长根大娘大爷,包括宗童山,都是良善人正直人。今天过来,初衷是:拿走地契,退还十几块现大洋。但一进大门,这个想头就烟消云散消失尽。人说狗往粪堆上屙,我这不就是要狗往粪堆上屙吗?呵呵呵,呵呵呵,笑起来,只顾笑,一直笑。笑得宗元根心里慌慌得没底,只怕石庆虎当着一家人的面,说出那些不好遮掩的事。比如,王清锁家婆姨活着时,他偷偷摸摸去讨好过一次,被石狗娃撞见,揪衣领,推搡,让光屁股出门。想要塞给石狗娃一块现大洋,石狗娃连人带现大洋扔出门外说,哄鬼的把戏,你拿去哄鬼吧。多亏王清锁家婆姨把裤子给他扔出门,又拦腰抱住石狗娃。老是疑心石狗娃已把这件丑事在村里传扬开,既然传扬开,石庆虎就一定晓得。就是翁柳叶西窑里那事,也不能让只顾说下去了。宗元根倒背手走过来,一脸尊严,在石庆虎脸前蹲下说,笑甚,笑甚?寡油没淡水,只顾笑,笑甚?石庆虎瞅一眼宗元根,就又笑,呵呵呵,呵呵呵。笑声不高不低,算不得大笑,也算不得淡笑,就是高兴得想笑的那种笑。宗元根捏一捏石庆虎一根手指,低声说,一个男人家,只顾这样笑,婆姨们笑话呢。石庆虎就收住笑,指点宗元根腰带下面说,你看,你看。又要笑,瞅一眼婆姨们,收住笑说,当着儿媳妇的面,裤带都快连住地了。宗元根往下瞅一眼,立刻脸肿脖胀说,这有甚笑头,这有甚笑头,你不去上茅房啊,去上了茅房,着急喂牛,裤带没捆扎牢靠,就去喂牛。又有个腰带挡着,没看见,这有甚,这有甚!就说就重新往紧捆扎一下裤带,顺便把松动了的腰带也往紧捆扎一下,才歇心了。这回真是歇心了,断定石庆虎不会当一家人面,张扬他的丑事,再次邀约石庆虎到小方桌旁坐。石庆虎站起身,一摇一闪往前走几步说,我过来,不是为喝酒,是为我卖给你家那块地。从今往后,你就踏踏实实种那块地吧,地头上想垒一道石堰,尽管垒,不用躲躲闪闪回避我财富叔。我和我财富叔说妥了,那块地就是你家的,你想种种,想卖卖,怎么处置都可以。宗元根说,全说妥啦?两块地中间,垒一道石堰,地契上能不能让石财富摁一个手指印?石庆虎皱眉挥手说,去去去,永不和你打麻烦不就行了?不就是一道石堰?地契上还再摁甚么手指印。一摇一闪往大门外走,路过小方桌旁,想要用膝盖抵靠一下宗童峁家媳妇,事到临头一忽闪又改变了主意,挺直腰身,闪避过宗童峁家媳妇,目光正视大门,往大门口照直走过去。到底屁股上伤口不能太用力,走得稍快,就重新贯上刀子一样,往死疼。还是放缓脚步,还是用一只手捂住,走出大门,才宽宽旷旷放松了身体。心里直念叨:往后,我一定也要人来地活一回,就像刚才,克制住,就不赖!

    周先生终于答应:去宗童山所在队伍上,和部队首长说明情况——吸收翁柳叶加入队伍。翁柳叶允诺:加入队伍后,打扫卫生,做饭,做军鞋,做军衣,伺候伤病员,都行。也答应:不要求和宗童山在一起住;不干涉宗童山行军打仗,包括做日常工作。不过,一直不松开周先生胳膊。周先生说,我答应过你了,你把退烧药服下,咱就开始包扎伤口。翁柳叶说,你得说话算数。周先生说,肯定算数。翁柳叶说,我爹和我妈作证,假如你说话不算数,你再来我家——仰脸思考,思考半天,想不起一个合适的惩处办法。其实是还想托周先生打听哥翁牛儿消息。左思右想,觉着自己的事情还搁在周先生这里没办成,就又要说起哥,周先生会嫌烦。就改口说,不和你计较了,你给宗童山捎几副新鞋垫吧,有一双还没有绣好

    ,

    我今夜紧赶着绣出来。上面就绣,周先生说话算数。让宗童山也作证。周先生笑说,咱们服用过退烧药,再说这些,行不行?翁柳叶迟疑一下说,行吧。闹腾半黑夜,已经有一点疲倦了。周先生从小药箱里取出一小包粉末状中药,让翁柳叶服下说,包扎伤口吧?不然伤口发炎,会导致高烧不退,会影响身体其他部位发病,会影响伤口愈合迟缓。翁柳叶说,妈,把我给童山正绣的那双鞋垫拿过来,我绣鞋垫,让张师傅包扎伤口。王桂花说,叶儿,快不要——周先生摇手,微笑说,你就给她拿过来。和王桂花耳语说,药效一会儿起作用了,她就睡着了。翁柳叶说,张师傅,你把周先生说话算数这七个字,给我写在窗台上,我照着往鞋垫上绣。妈,给张师傅找一块木炭。原话是说,妈,给张师傅找一块糊眉圪柴。申柏岩村人说糊眉圪柴,就是说木炭。周先生说,你得先改口叫我周先生。翁柳叶说,好吧,周先生,给我写那七个字吧。第一个字就写在我手心里。声音已有一点迟缓,按周先生要求仰面躺下,让往脸上,脖子里,腹部涂抹药膏。把手心张开,让先写一个周字,周字还没有写好,眼皮已不听使唤了,重重地耷拉下来,再重重地抬起。借闪闪晃晃的豆油灯光,开始绣鞋垫,心底还吼唱《小小灯儿》:我给战士缝呀缝衣裳——

    觉着自己快要像花木兰一样做事了,就欢喜。欢喜了就和鞋垫笑。那鞋垫已快要绣完,每一只鞋垫上,都是一幅八路军围歼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的图画。忽然就不绣了,鞋垫滑落下来,斜立在肩头,没觉得。王桂花低叫说,爷呀,总算睡着了。他爹,我叶儿个性强,往后,你再不能这样对待我孩儿了。就算全是孩儿的错,你也得迁就她,甚时交代到你儿童山手里,咱们就歇心了。又忍不住抹眼泪。

    宗长根生气说,我比你清楚,我比你晓得!你尽说空话!

    王桂花回嘴说,清楚还那样待我孩儿!晓得还帮害人鬼们把我孩儿糟害成这样!我说什么空话来?我说什么空话来?几时说过空话来,几时说过空话来?你说!这段日子,你怎就只晓得黑下个脸和人发脾气!平白无故,谁招你来惹你来?叶儿说你是个赖人,我看就是个赖人呢!呜哇一声哭出声来了,急忙捂嘴背身子,躲到黑影里悄无声息了。

    翁柳叶睡醒,已是第二天中午饭时分,挂在窗户上的被单已打开,太阳婆婆一张脸白晃晃,热灼灼,舞动长锋画笔,往当地,往窗台、炕沿,画白道子。当然,也往翁柳叶脸上、身上,画白道子。翁柳叶歪脸,避开太阳婆婆不停歇在脸上抹来抹去的笔锋,满窑里张望,窑里空荡荡,除锅碗瓢盆和两只陈旧的木箱外,什么也没有。大瓮,小瓮,瓦罐,都储存了粮食,埋藏在院墙根下,或炕角落底下。婆婆王桂花紧挨自己睡着,也睡得正深沉,噗嘘嘘——噼,噗嘘嘘——噼,呼噜声响亮,从不打呼噜,今天打,是太过疲累了。翁柳叶记起:张师傅来过——哦,是周先生来过。给自己治伤,答应让自己参加队伍。也记起:自己要周先生给宗童山捎几双鞋垫,一双鞋垫上要绣:周先生说话算数。看自己手掌心,木炭写下的“周”字还在。也记起:鞋垫还没有绣完。慌忙坐起,满炕寻找。就这一点响动,婆婆王桂花就被惊醒,坐起,揉眼睛说,叶儿醒啦?翁柳叶说,妈,我的鞋垫呢?我还没有绣完鞋垫,我得紧赶着绣完。王桂花说,妈帮你绣完了,也让周先生捎走了。翁柳叶说,周先生走啦?王桂花说,可不是走了。人家事多,忙,可不像咱们,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只要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来糟害,咱们就是天底下头一份儿的自由人,好活人。伸手摸翁柳叶额头,腰间,体温正常了。笑说,这下可好了。周先生嘱托:脸上伤口结痂,皮肤易发痒,发痒时千万不要用手抓挠,抓挠得硬痂脱落,将来伤口愈合,会留下疤痕。你可记下了。猫爪子在你身上,可不在妈身上。妈给你端饭吃,你不吃饭,妈就也没吃。说陪你多躺一会儿,就也睡着了。翁柳叶说,我可是要往鞋垫上绣:周先生说话算数。七个字。王桂花说,妈就是绣的那七个字。翁柳叶说,你会绣?王桂花笑说,妈不止是会绣,还会写。妈这一阵就给你写那七个字。转身找一块木炭过来,在炕沿上写:周先生说话算数。一笔一划,端正娟秀,不比周先生写下的模模样样差,只是比周先生写得慢。苦笑说,妈五周岁多,你外公就教妈识字。每天就学三到六个字。比如,《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要求:会读,会写,会意,要一个字一个字单开读,能读出来;能背写下来;能讲出意思来——并且是,三天以后返回来测试:一个字一个字单开读,一个字一个字单开写,一个字一个字单开讲意思。你还能读出来,还能背写下来,还能讲出意思来,才算是你认下了。就是因为妈识字,因为你外婆识字,你爷爷——也就是你汉的爷爷,才资助妈和你外婆在申柏岩村落脚。翁柳叶说,妈,你识字,怎么不教我认字?王桂花叹息,摇头说,兵荒马乱年月,妈哪有那心情。你爹也识字呢,你爹有心情教你认字?你有心情识字?况且,妈每写字,总是想起你外公,你大舅——那个禽兽不如的王拓,居然和炮楼里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是一个国家的人。你外公好心好意收留他,他竟仇人一样杀害你外公和你大舅。想说,你说你每天黑夜梦见你汉,妈每天黑夜岂止是梦见你汉,还梦见你外公,你大舅,你二舅,以及你外公经营多年的那一处高门大院。每次梦见,醒来,总是空落落害怕。妈也不晓得害怕甚。话到嘴边,紧盯翁柳叶血痂斑驳的脸,又咽下。心底长叹一声:把孩儿当大人,就是我的不是了。起身去给翁柳叶端饭。翁柳叶说,妈,你说,周先生说话,真能算数吗?我怕他不当事忘记了;也怕他和人家队伍上说了,人家不允许,他就不管了。王桂花只管端饭碗盛饭,不说话。盛两碗饭,拿两双筷子,一只手端一碗,眼睛盯着饭碗,只怕小米稀饭从碗边边上溢出来。送到翁柳叶手里一碗,才说,叶儿不用怕,你爹也和周先生说过了,妈也和周先生说过了,让他在心在意和首长们说说,接收你去队伍上。妈和你爹都想通了,与其把你困在家里,让你躺不是坐不是,没有一个安心日子过。还动不动顶上颗血得佬,往有枪炮声的地方瞎跑。倒不如像童山一样,放你出去,任凭你在外面闯荡。好也罢,歹也罢,全看你的造化了。说不来,妈这一儿一女,在战场上屠狼撵豹,宰野猪,真能有些出息呢。翁柳叶放下饭碗,到婆婆王桂花脸颊上亲一口说,妈,你真好。我做了那么多惹你不高兴的事,你都没一次认真犯过恼。我再说一遍,你就是我亲妈——说一千遍也不嫌多。王桂花没防着,碗里小米稀饭泼洒出来,浇在裤腿上,温腾腾,黏糊糊,急忙放下饭碗去收拾。到翁柳叶耳根后轻轻拧一把说,惯坏你,吃饭也不好好吃。快喝饭,喝完,妈给你搛煮山药蛋。想吃炒面,也行。翁柳叶说,我爹呢?怎不见我爹吃饭?王桂花说,你是说早晨饭,还是说晌午饭?要是说早晨饭,你爹早吃过出去办事去了。要是说晌午饭,你爹还没回来呢。你不用管他,只管吃你的。稍停,愕然说,你不是说你爹是个赖人?你管他个赖人吃饭不吃饭做甚!妈都不管,你倒管?翁柳叶低头哧溜溜,哧溜溜,喝小米稀饭说,谁待管他,人家只是随便问。匆促瞥王桂花一眼嘟喃说,那天,你和我爹在草房里做那事,我没防着,瞅见了。就瞅一眼,就吓得我跑开。人家你,还是不管不顾只顾做。还像肚疼一样扯眉吊眼只管呀呀呀出声儿。怪吓人的,吓煞个我了。害我跑到街里不是,跑回窑里也不是。心惶惶的只是气短得不行,腿抖得不行。

    王桂花正用一块木片,刮裤腿上黏糊糊小米稀饭呢,一下不刮了。跑过来,到翁柳叶背脊上捣一拳头说,仇人,你说甚呢?你在甚地方,看见我做甚来呀?

    翁柳叶说,能看见做甚,看见我爹在草房里,把你按在草堆上,下死力气挤你压呢!

    王桂花呀,叫一声,再到翁柳叶背脊上捣一拳头,随即双手捂住脸跑开。一转身又跑回来说,小仇人,甚时候的事!尽管胡说呢!你小小年纪,可不敢甚事上也瞎胡说!

    翁柳叶撇嘴说,还问人,还说人胡说,你自家又不是不晓得。年纪小怎啦,年纪小才说真话呢,小孩儿嘴里吐真言,你又不是没有听人说过。翻白眼看窑顶,初一,初二,初三念叨——细咂话一阵日子,突然说,五月十四日晌午间,就是五月十四日晌午间。

    王桂花说,那天,你说你要去街里摘槐花。

    翁柳叶说,我是摘槐花去了,可是摘槐花就一直摘?就不许回来一下下?是呢,就是我摘槐花那天。妈,你比我记得清!嘻嘻嘻笑起来,放下饭碗,呱唧呱唧拍双手。

    王桂花脸齐耳根红透,趴在翁柳叶怀间央求说,小祖宗,这种事,你不至于往外瞎说吧?咱家里事,可不敢到外头瞎说。你爹要是晓得你看见,还说出去了,肯定不敢出门见人了,在家里也不敢见你。仰脸看翁柳叶,满脸,满眼祈求样。

    翁柳叶说,他活该,那样,倒省得他在黑老森林里扯拽上我,下死力气往回扯拽,都不管我死活。害我连门都不能出,我才是不敢出门见人呢。

    王桂花说,妈好好伺候你,好好给你涂抹药膏,你好好吃饭,睡觉,伤就好得快。伤好了,你就能出门了。听妈的话,不要到外头瞎说,行不行?行不行?

    翁柳叶突然羞涩起来,把脸埋在婆婆王桂花背脊上说,妈,你说,你家童山,也像我爹一样壮实,有力吗?话刚出口就唧唧呱呱笑,笑一阵,收住笑说,妈,你可不要往歪地方想我。我是说,童山要是像我爹一样壮实,有力,和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遭遇在一起,就不会吃亏。就能保证自家安然,保证多灭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

    王桂花说,你歇心,你也看见童山照片了,比你爹个高,身板像你爹一样粗壮,不会吃亏,永不会吃亏。喜日子前夜那个梦,又在眼前闪现,一缕忧伤从眼角边边飘过,长喘一口气说,你这样说,妈倒也歇心了,我儿媳妇凡事都是往正经地方方想呢。

    翁柳叶说,那天那个糟害人的害人鬼按倒我,我就觉着他真壮实,真有力气。要不是他一心想着糟害人,没防着石狗蛋用枯镰勾他脖子,石狗蛋就不会那样顺利救下我。我是觉着,汉们些,要是不糟害人,还壮实,有力气,长相也还行,还识文断字,就是个好汉。

    王桂花叽叽咕咕笑起来,只笑,不说话。翁柳叶催问笑甚么,还是只顾笑。翁柳叶忽然脸热心跳得不行说,妈,不和你说了,我吃饭呀。推开婆婆王桂花,真端起饭碗吃饭,一边一眼接一眼偷瞟婆婆王桂花。婆婆王桂花直愣愣苶着,忘记了吃饭。翁柳叶心就愈发悬悬起,又不好再细说。匆忙吃过饭,趁婆婆王桂花不在意,下地,到西窑里探望花公鸡。坐在鸡笼前,往鸡笼边边上一只小木盒里添一把小米说,我告你,我汉要是真的好好的活着,我们就快要见面了。我走了,你会觉着孤单吗?我和我妈说一说,让把你放出来吧。

    我还要告诉你,我想见到我汉,不止是怕孤单,怕宗童山在外面有旁人,怕申柏岩村公婆,或外人,在我身上耍歪心思。我娘家爹妈,我王贵太大爷,宗童山大爷,石庆虎,就在我身上耍歪心思了呢——还因为,我看见炮楼直矗矗站在申柏岩村天底下,就不顺心;就觉着是鸡笼里住下一窝毒蛇。即便是黑夜,看不见炮楼,但能听见炮楼里打出的枪声,一样不顺心;还因为,一想到炮楼里尽住着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随时会蛇窜出来糟害人,就恶心,恶心了,就想远避开。不止是想远避开,是想要端上枪,帮我汉和我汉的同伴们,一起撵赶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像撵赶狼,撵赶野猪,撵赶狐,撵赶豹,撵赶毒蛇,从咱们村,南头村,咱们国家,撵赶走他们。甚至灭干净他们。狐会逮得吃你,狼也会逮得吃你,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也会逮得吃你。把它们全灭干净,或全撵赶走,你,我,就能安心过日子了。安心日子,就是好日子。你谨记下,我也谨记下,安心日子,就是好日子。我还要告诉你,一心以为:石狗蛋身高,长相,声音,像我汉,自从那一天见着我汉照片,就觉着不像了。是有一点点像,但仔细看,就觉着不像,嘻——翁柳叶奇怪:今天和花公鸡说话,从头到尾,没听见过有人吼唱《小寡妇上坟》,只觉着心里爽爽的清亮。

    石庆虎想去石财富家,和石财富结清买二亩山坡地的买地钱,欠十块现大洋,想给十二块或十三块,算回报一年多的利息,也算是两块地中间想要垒一道石堰的买地钱。总是刚走到石财富家大门口,就返回。一方面,怕见牛娥儿。另一方面,怕见王凤儿。说不清原因,就是怕。从自己家大门口,到石财富家大门口,来来回回走过几次了,还是在街里徘徊。

    石财富家院里,王凤儿正和石狗蛋纠缠,石狗蛋要出门,王凤儿扯拽住不让。石狗蛋说,家里急闷人,还热,我到地里做会营生去。王凤儿说,你哪里是要去地里做营生,是要去看翁柳叶。人家翁柳叶有汉,有公公,有婆婆,你老去人家家,有甚意思啊。你不害羞,我替你害羞呢。石狗蛋说,你羞不羞和我甚相干。就说就扭脸,扭向左,再扭向右,盲目无助,目光像风雨天气,在天空里乱飞的两只小麻雀,惶惶急急总也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落脚处。牛娥儿坐在当院一只小木墩上,面前一只小簸箕,簸箕周围两只鸡,簸箕里半簸箕小米,小米里有小虫子蠕动。从簸箕里捡出小虫子,扔给鸡,一边絮叨: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逼迫,把米都闷在炕洞里,不生虫子,还能生个甚。那么多小米都生了虫子,甚时就捡拾出来了。害人鬼们,蝗蝎们,快些死绝吧。

    王凤儿扯拽石狗蛋,是要石狗蛋回房里和她说话。石狗蛋被纠缠,只装没纠缠,被扯拽只当没有被扯拽。旁边那株枣树半边枯焦半边绿,绿的这边,小枣满腹好奇,白晃晃往叶片外探头。石财富正在靠近大门这边做木架,凡盖房子,都得先做好木架:梁,柱,柁,用推棒去皮;用凿子凿卯,用锯子留榫,自顾做手里的营生,不向王凤儿,石狗蛋那边看一眼。石狗蛋这几天受尽王凤儿的窝囊气,牛娥儿,石财富,都看在眼里,想责骂王凤儿几句,又不敢。也不是不敢,是觉着不能,王凤儿刚殁了妈,又娇生惯养,又跟了她妈的性体——爱使性子不说,还爱一条道道走到黑。你不责骂还好,责骂一下,和你结下仇怨,抹脖子上吊,都可能。招惹不起,就不招惹,至少,等过了这段殁了妈,心绪最坏的阶段,或许会好些。也这样安顿石狗蛋:少招惹王凤儿难活。安顿了耳根子,安顿不了心,石狗蛋还是招惹王凤儿难活了。也不是招惹王凤儿难活,是石狗蛋热面孔总是贴在王凤儿冷屁股上,比如,该吃饭时,石狗蛋端一碗饭送给王凤儿,王凤儿偏一扭脸走开说,你翻院墙送给旁人吧。自己径自去锅台跟前舀饭。还比如——不用比如了,石狗蛋累遭王凤儿搓揉,搓揉得心碎碎的,像大风天气,野地里乱飞乱窜,大大小小的树叶们,四分五裂,没一个具体的去向:窜到哪里算哪里吧。主要是“翻院墙”这三个字,刺激石狗蛋,石狗蛋心里,没装着翁柳叶,也被装上了。尤其那一天,把翁柳叶从糟害人的害人鬼手里救下,几次梦见,翁柳叶对自己百般顺从,万般依赖,脚前脚后影子一般总尾随。更招石狗蛋魂魄——王凤儿难活了,就加倍搓揉石狗蛋:第一、不和石狗蛋说话,凡说话,唇齿间必往外窜火苗。火苗烧她自己,也烧石狗蛋。第二、白天不让石狗蛋出门,也不让石狗蛋靠近她的床铺坐。第三、黑夜不让石狗蛋出门,也不让石狗蛋上她床铺睡觉——比如昨夜,石狗蛋弄两块小木板,几块小木墩、小石块,在当地架一个小床,就在那小床上睡。半夜里王凤儿要下地找尿盆盆尿尿,又嫌石狗蛋碍手脚。石狗蛋躲出门外,又嫌石狗蛋出门了。一边尿尿,一边呜呜咽咽哭。尿完尿,爬上床铺,哭声倒更大。惊吵得牛娥儿石财富不能睡觉,一齐起身,从谷秸秆里钻出,过王凤儿这边安抚王凤儿。责骂石狗蛋:怎么又招惹凤儿难活!石狗蛋说,我没招惹她,是她撵我出门,我出门了,她又嫌我出门。我出门不是,在家不是,妈,你说我该怎地做,这日子我不能过了。我不和她一起住,你和她一起住吧,要不就让她去找我哥,再不就让我爹和她一起住。牛娥儿照石狗蛋肩头扇一刮子说,你胡说甚,你想气死妈啊!不争气的东西!心里有话说不出:高高大大一条汉,黢黑地里能杀狼,能杀糟害人的害人鬼,面对一个王凤儿,怎么就这么笨!真的活气死你妈了。安顿王凤儿睡下,想返回谷秸秆堆里再睡一会。王凤儿一把拉住牛娥儿衣襟说,你们不要走,让他走。冲石狗蛋努嘴。石狗蛋早想走呢,正说到心坎上,一句话没说,掉头就出门走了。王凤儿呜哇一声就嚎啕起来说,你们看,你们看,你家石狗蛋就是故意想气我。慌得牛娥儿对石财富说,快些出去把狗蛋叫回来,深更半夜,他到哪里睡。石财富双手抱膝,紧靠小床蹲着,装没听见牛娥儿说话。牛娥儿说,你父子们,活气死人!放嗓子冲窗户外喊说,狗蛋,你回来。狗蛋,你回来,你想活气死妈啊。没听见回应,骂一句:这个小牲口!从门背后提一根棍子,摇,晃,嗵嗵嗵,嗵嗵嗵,摇晃出门去了。石狗蛋其实没走远,就蹲在枣树下,学石财富样子,双手抱膝,一脸愁苦,愁苦没人能看见,但朦胧月色看见了。不用牛娥儿过来扯拽,看见牛娥儿从门里摇晃出来,就起身迎过去说,妈,你和我爹睡去吧,是死是活就我了,我伺候她吧。抹一把眼泪。一把眼泪抹得,牛娥儿心碎了,碎成一地玻璃碴儿。啜泣一声说,狗蛋,你遇上冤家了。这辈子,王凤儿就是你冤家,你离不得她——她不让你离;上辈子,你爹,你哥,欠着她母女一份人情债。你爹,你哥,都还过了,现在轮到你还了。耐心些,吃苦些,忍受着,还吧。或许将来有了一儿半女,会好些,会好的。推石狗蛋进房门,一直推到床铺前,推坐在床铺上。用尖尖小脚踢石财富一脚说,跑到这里打瞌睡,你真会选地方。差一点说出:想上床铺睡,就快上去,省得我操碎心。想笑,没笑。石财富说,谁打瞌睡来,我没打瞌睡。牛娥儿掐石财富脖子里皮肉说,谁用你说话,谁用你说话!还嫌家里不乱,是不是?是不是?不管石财富愿意不愿意,像石狗蛋小时,从街里扯拽石狗蛋回家一样,扯拽起走了。

    房间里就剩下石狗蛋,王凤儿,石狗蛋已从床铺上挪到小木板床上,一直不说话,王凤儿就也一直不说话。一个在床铺上枯坐,一个在小木板床上枯坐,枯坐得石狗蛋一摇一晃打瞌睡。王凤儿开口说,我前前后后想两天,也拖磨你两天,想清楚了,也拖磨清楚了,你和你哥不一样。石狗蛋已睡着,被惊醒,没听清楚王凤儿说了一句什么话,反问说,唔?王凤儿说,你哥是个小猪八戒,你是个小唐僧。石狗蛋说,你说这话,甚意思?王凤儿说,猪八戒是看见女人就想和相好;唐僧是女人看见就想和相好。你说,小猪八戒,小唐僧,能是两个甚货色?石狗蛋说,你不要瞎说,你又没见过猪八戒,更没见过唐僧。王凤儿说,川里我姑姑家村里唱戏,我看戏,戏里就有猪八戒,也有个唐僧。石狗蛋想睡觉,不吭声,身体往左摇一下,往右摇一下,忽然往前一晃,就醒了。醒了就又说,唔?王凤儿说,你就不能像在村北树林里那个土坑里那样,靠我就近些?石狗蛋说,那个土坑里那个小洞那样小,又有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在外面糟害,不靠你就近些,能行?王凤儿说,你想不想上我床铺上睡觉?石狗蛋说,怎么不想,是你不让我上去。王凤儿说,你上我床铺上睡,躲我那样远,不如你不上我床铺,怕我吃你啊,我又不吃你!石狗蛋说,我妈只是说,把你当闺女养,又没说——我哥又——我可不和我哥争媳妇。王凤儿说,要是你妈说,把我当你媳妇养,你怎样?石狗蛋瞪眼说,我哥待见你,和我说过许多回。王凤儿说,你呢,你呢——我真想让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上我一回,看你会不会像救翁柳叶一样救。石狗蛋说,你胡说甚!你妈被糟害那天,我不在跟前,在跟前时——王凤儿抢话说,你哥倒是在跟前来,顶甚用!你哥好好地,我妈倒被糟害了。石狗蛋说,我和我哥不一样,他们糟害归糟害,我就是死,也得让他们死几个。王凤儿呜呜咽咽哭泣说,自从我爹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糟害死,我家里两个婆姨就散了。一个家里有一个汉们,就像一只水桶上有铁箍子,铁箍子殁了,水桶木板子就四分五裂四撒开了。谁想捡走一块就捡走一块,谁想捡走两块就捡走两块,全看旁人喜好不喜好,有兴趣没兴趣了,不想捡的踢一脚走开。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甚时就被咱们的人灭绝了,我愧对我妈,愧对我爹,愧对阳世间所有人。石狗蛋说,你看你,就好好地说不了几句话,说的说的就又来了。王凤儿说,嫌我烦,你出去睡。石狗蛋说,可不是又来了,可不是又来了。躺倒,用被单蒙住脸睡觉。王凤儿跳下地,把被单揭起说,出去睡,出去睡!恰这时分,炮楼那边枪声响起,就响了一声。王凤儿像遭到惊吓,退回床铺,没再闹,过一会儿疲倦了,睡着了。呼吸声匀匀称称,轻轻巧巧,睡相是一副俏模样,像小猫小狗小羊羔样可爱。

    王凤儿醒来,天色早大亮,石狗蛋还睡着,脸上布满蚊子叮咬出的红疙瘩。黑夜睡觉只顾闹,没记得在小木板床旁点一根艾草绳,王凤儿跟前点一根艾草绳,就没被蚊子叮咬。石狗蛋没脱衣服,半边身子拖拉在地下,半边身子搁置在小木板床上,小肚子下面,有一块疙瘩状物体,像南头村的炮楼,矗立起。王凤儿想把石狗蛋下半身扶持上小木板床,又不敢靠近,对炮楼有畏惧。就冲外面喊,妈!已经是晌午饭过了,牛娥儿送饭进来,都摆在床铺边,两碗小米加黑豆面和子饭,两碗煮山药蛋,一小碗炒面。和子饭黑乎乎冒热气;煮山药蛋碗扣碗扣着,看不出哪一碗多,哪一碗少。牛娥儿听见喊声,又送进来一只小碗,小碗里放两块黑乎乎糊眉圪柴状咸菜疙瘩,申柏岩村人是说老憨菜,也摆放在炕沿上。牛娥儿想让石狗蛋多睡会儿,转身就出门。王凤儿一把拉住说,妈。声音清清亮亮,但低微,低微到站远一步就听不见。多少天了,这是第一次。牛娥儿惊讶,瞪眼,随即笑模笑样目光慈祥抚摸王凤儿脸颊说,我闺女总算清醒了,妈就晓得,我闺女只顾闹,只顾闹,是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得我闺女急气攻心昏朦了心了。总有一天会清醒。清醒了就好,清醒了先吃饭,妈还得去照料火,还得去院里捡米簸箕里的虫子。哪里是在说,是嘟喃呢。王凤儿脸对脸,刚刚能听到。牛娥儿认一条死理:总得你和我家狗蛋和好呢,你两个不和好,我就是再把你当闺女待,也枉然。不等王凤儿有回应,已走出门去了,鼻尖酸酸,一路抹眼泪。端一簸箕小米,在当院那一只小木墩上坐下,还在抹眼泪。这几天心里烦,全依靠捡小米里的虫子解烦了,其实小米里没那么多虫子,是心里有虫子。

    王凤儿轻轻咳嗽,再轻轻咳嗽,石狗蛋醒了,坐起,有一点惊慌失措。看房顶,看门外,看王凤儿,最终看自己脚底。王凤儿端一碗黑乎乎和子饭送到石狗蛋脸前,别转脸,看床铺边上另一碗和子饭。石狗蛋不推让,接过饭碗,稀里哗啦,只几口,一碗饭就没了。王凤儿再送过去一碗煮山药蛋,石狗蛋接过碗,用筷子把绵软绵软的煮山药蛋捅烂,嘴唇靠在碗跟前,纷纷乱乱往嘴里拨拉。这回有一点难度,拨拉得多了,腮帮子就鼓起,牙齿就不停歇磨动,磨动不到足够稀烂,就咽不下。一碗煮山药蛋吃完,翻白眼看床铺。王凤儿再送过去一碗,还往里面搭配一点点炒面。石狗蛋接过碗,继续吃,一边吃一边翻白眼看房顶。吃完,放下饭碗,起身往门外走,王凤儿一把扯住后衣襟。石狗蛋说,我出去尿尿。王凤儿不松开,让石狗蛋扯拽着走。走到茅房门口,放石狗蛋进去,自己站在茅房门口等。石狗蛋从茅房里出来,裤子还没有系好,王凤儿就又扯拽住后衣襟。石狗蛋说,妈,我想去地里做一会儿营生,老闷在家里,把人闷死啦。拿起锄头,挪不动步,王凤儿钉子一样死钉在原地。石狗蛋说,要不,你也和我做营生去。王凤儿说,你不用哄我,我晓得你心心念念是在惦记谁,可惜有那个心,没那个胆,不敢进人家大门。只在人家大门外瞎转悠,你说你何苦,我心心里替你难活煞了。抽噎了一声,抹一把眼泪,别转脸,扯拽石狗蛋往当院走。石狗蛋嘟喃说,和你在一起,我才难活呢。正说呢,石庆虎就从大门外走进来,站在石财富身边,不向当院里靠近,也不看当院里一眼,只是看石财富用锯子锯一截木料。这几天,石财富一直在忙盖房的事。石庆虎看一阵说,叔,其实你不用急着盖新房,你刚盖起,他们再来给你烧了。你耗财费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就一把火,就眨眼间的事。咱何苦。倒不如就这样迁就着,等甚时候害人鬼们滚蛋了,或被灭了,再盖新房也不迟。

    石财富说,都像你这样想,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就不烧,不杀,不抢了?

    石庆虎说,烧归烧,杀归杀,抢归抢;都烧得没烧的了,他们还烧甚?都跑得没踪影影了,他们还杀甚?都埋得寻不见了,他们还抢甚?

    王凤儿扯拽石狗蛋,扯拽到牛娥儿跟前,牛娥儿坐在当院那只小木墩上,捡簸箕里小米正捡得专心。王凤儿突然给牛娥儿跪下,响响亮亮叫一声,妈。两只正抢食小虫子的鸡被惊吓,叽叽咕咕叫着,扑腾腾飞出去老远,绕王凤儿转圈子,一圈一圈缩小,又回到牛娥儿跟前。王凤儿说,妈,今天我和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是真把我当闺女看待,就照我说的和你石狗蛋说;你要是只把我当王清锁家闺女看待,我把话说完,我就走。走得远远地,你,我爹,石狗蛋,再不会看见。依旧扯拽着石狗蛋后衣襟,不等牛娥儿有回应,接着说,我妈是被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糟害死的,也是被我害死的——那一天我要不有意躲避我妈,我妈就不会追赶着寻找我,更不会下死力气往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堆堆里闯。我恨我妈,害我妈,是我永世不能原谅我自己的罪孽。为救赎我自己,我想嫁个好人家,嫁一个好汉。你家是一个好人家,又有两条好汉,一个石狗娃,一个石狗蛋。但我只看上你家,看不上你家石狗娃。因为你家石狗娃是个小猪八戒,有猪八戒性体,我不喜欢有猪八戒性体的这种汉。他那一天跟我说,王凤儿,你决定,我听你的,你要愿意嫁给我,我就留下来守着你;你要是不愿嫁给我,我就走,走得远远地。只要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不滚蛋,我就不回来。我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一眼都不想看见你。你要是想赎罪,就找那些糟害人的害人鬼们,蝗蝎们报仇去吧。你家石狗娃没再二话,说走就走了。我觉着,是一条好汉。好汉就该是那样,提得起,放得下——你家石狗蛋,也是一条好汉,是我心心里爱见的那一种好汉。我看上了。这来时我一直拖磨他,和他闹,一方面是我心里不好活,真是不好活。刀扎呢,狼叨呢,炮炸呢。哽咽了一声,立刻就控制住,接着说,另一方面,我就想看看,你家石狗蛋,到底爱见我不爱见,爱见到甚地步。石狗蛋急忙接口说,我只当你是爱见我哥,才和我那样。王凤儿说,谁要你说话!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听我说完啊。继续说,妈,你家石狗蛋和石狗娃不一样,石狗娃是见婆姨们就爱见,爱见这一个,又爱见那一个,爱见了就想要那个。你家石狗蛋,只是想守护,就守护一个,这一个不让我守护,就去守护另一个。就守护一个心心里爱见的婆姨,有一个心心里爱见的婆姨守护,就不想算旁的婆姨了,还不晓得和婆姨们要那个。好像是还不懂的,就是觉着身跟前,应该有一个心心里爱见的婆姨归他守护。有一个心心里爱见的婆姨归他守护,他就死心塌地安心了——主要是能死心塌地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了。我就是爱见你家石狗蛋这一点,当然也爱见他壮实的身板。他想像石狗娃一样出去闯荡,我不拦他,我只留他的心,不留他的身。再说了,妈,有句话我得先和你说过,假如石狗蛋要出去闯荡,我也要出去,不为其他,为给我妈报仇,为石狗蛋心心里不空朗朗,有一个守护。翁柳叶想要出去寻找她汉,我是想要出去寻找我家的仇人,寻找你家石狗蛋心心里的那一份守护。翁柳叶要出去,我就要出去,我妈不能让他们白白糟害死。不走前,我在家帮你帮我爹做事,走时,你不要拦我,我爹也不要拦我。妈,我就说这些,剩下来,归你说。我今天是走,是在,就听你一句话。王凤儿一溜道说下来,全是申柏岩村土话。全用申柏岩村土话记录下来,申柏岩村人除外,没人能读懂能听懂。牛娥儿丢开簸箕,双膝跪地,痛叫一声,闺女。一把把王凤儿按入怀间,抚摸后脑勺,后脖颈,就哭就说,妈也没理解下你,难活煞妈,后悔煞妈了。从今往后,你就是妈的亲闺女,也是妈的好儿媳妇。从今往后石狗蛋归你照管了,你夫妻们商量,你们觉着怎样好,就怎样,妈没二话。原话是说,妈也没解﹙

    hai

    ﹚下你,难活煞妈,后悔煞妈了。石财富,石庆虎,在靠近大门的地方苶愣住。张着嘴,瞪着眼,像在听,像在看,又什么都不像,是两个泥塑木雕摆放在那里。牛娥儿又说一句,狗蛋,你只管愣怔着做甚,你说句话,咱凤儿就等你一句话呢。石狗蛋说,我要说,她不让我说嘛。牛娥儿说,谁说不让你说啦!刚才不让你说,这一阵等着你说呢!石狗蛋没说话,双膝跪地,和牛娥儿,王凤儿,相拥在一起。过老半天,石庆虎悄悄放在石财富手里十三块现大洋。石财富豁然醒过神来说,甚?石庆虎说,我卖你家那块山坡地的钱,多给你三块,是想要多占你家半分地,你不要和我元根大爷闹,以往,我对不起叔,往后,再不会那样了。你家,有石狗娃,石狗蛋,又有王凤儿这样一个儿媳妇,要兴旺发福了。好,好。摇,闪,悄悄走出大门外去了。石财富愣怔一刹,追出去,把三块现大洋强塞进石庆虎手里说,这三块我不能要,我也想通了,宗元根不过就是要垒一道地畔堰,他爱垒垒去。爱垒多长垒多长,爱垒多宽垒多宽,正经房子都被烧没了,哪在意那一点点山坡地!你管护好你家孩儿们,我夫妻们就歇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