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尘脚步轻快，紧紧跟着前方带路的小老头，钻入稻海之中。

    坑路羊肠绕，稻田棋局方。矮屋疏篱星罗布，庭前院后村妇忙。

    好一派月夜下的田园风光。

    但这是断龙谷的凌晨。

    万千尘打量着身上的坎肩，脸上莫可奈何的笑久久没能消逝。

    感觉就是一块长方形麻布，正中央掏个洞，方便露出脑袋。

    挂在肩膀上，前后各一片。

    腰间系一条腰带，便成了一件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上衣。

    布料边缘居然没锁边，线头却被烛火封住，残余些黑烟的痕迹。

    唯一缝了针线的地方，便是两侧的几条小布条，两两系上，打个活结，不至让两肋袒露人前。

    万千尘不由想起那件几十块钱的T恤，恨不得找洪长老要回来。

    粗陋的布料挨着皮肤，走动时磨磨擦擦，平白生出难熬的瘙痒。

    但他能感受到，这坎肩凝聚了万松的慈爱，否则他宁可光膀子。

    更何况，万松郑重叮嘱，往后绝不能让别人见到这个胎记。

    就当他欲要解释时，小老头已经到了，只得说回家再谈。

    那严肃的态度，让万千尘愈加坚信，这胎记绝对不简单。

    出得稻海，迈上大道，新奇的打扮暴露无遗，引得路人驻足。

    毕竟断龙谷的男人全光膀子。

    有人怀疑他是外来人口，有人说绝不可能，因为外人混不进来。

    有人抬手指责，说他衣着离经叛道，该送去长老会法办。

    直到有人揣测，他会不会是万松的儿子时，那些人才降低音量。

    却有人断言，“去趟冥界，便忘了祖宗成法，这人绝不能留。”

    万千尘拉着脸，心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不认识你。

    看不惯的话，去找万松。

    好像我乐意呆在这里一样。

    他不顾路人指手画脚，赶在小老头身前，自顾自往一线天奔去。

    微风拂过，飘来一阵私语。

    “他细皮嫩肉，看似比娘们还弱，万长老怎会有这样的儿子？”

    “别胡扯，我们少家主只是失去修为，原本是筑基境高手呢。”

    这是小老头尖细的声音，虽极力反驳，却分明没什么底气。

    以至阻挡不了如潮的非议。

    “可他实力平平，连炼气境都不是，最多是个刚入门的武者。”

    “哈哈，你们万氏的嗣子就这样？比我们家可差远咯。”

    “怎么可能？我们万氏有万煜呢，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是啊，万煜那么强，若被他抢了位置，你万家谁能服气？”

    妹的，万千尘恼了。

    心说家主嗣子了不起吗？

    虽同样有个万字，但家主又不姓王，大名更不是健林。

    他想远离这些聒噪，于是双腿迈得更快，以至硬挺的麻布襦裙来不及收拢，感觉两腿间风嗖嗖的。

    总担心会露出些什么。

    背上包袱一起一伏，手机等科技时代的遗物，在里边叮当晃荡。

    腰间水囊和干粮袋，以及肩头短弓与箭壶，甚至那卷麻绳，无一不被他晃得头晕脑胀。

    手中那杆倒钩长矛，被他拖在地上，带起一条细细的烟尘。

    在路人奇特的目光注视下，他匆匆而行，好不容易来到演武场。

    放眼一扫，发现森森的绝壁一角，十数个光膀子围成一圈。

    万煜昂然其中，正交代什么。

    他的对面，那年少英武者正低垂着头，一幅不大情愿的模样。

    “那人是谁？”万千尘头也不回，“就是与万煜说话的。”

    小老头眯着眼睛一瞅，“他是万炬，与少家主同辈，家中只剩兄妹二人，不大爱说话……”

    这时，那群人纷纷转头。

    齐刷刷望向万千尘。

    万炬神色紧张，只偷偷瞅他一眼，便挪开视线，像心中有愧。

    其他人也附耳低语，面上颇有玩味之色，似乎在等着看笑话。

    万千尘迈步前行，眼中却浮现警惕之意，感觉此行不会顺利。

    他久处职场，深知自己作为空降兵，不仅是“海归”，更是“皇亲国戚”，不被接纳是正常的。

    便拱起双手，与众人见礼。

    正想自我介绍，万煜却抢先一步：“各位兄弟，这便是冥界回来的高人，我堂兄万煌，字千尘。”

    万千尘听出味道不对，知他在刻意反讽，无非想讥讽自己。

    所谓家主嗣子，万千尘丝毫没放心上，毕竟他不想留在诡界。

    但见对方心怀不良，便觉这位置送人可以。若抢，就绝不相让。

    决心既下，他双眉一挑。

    冷道：“你是家父侄儿，也是我堂弟，见了大哥怎么不请安？”

    “侄儿”二字，说得极重。

    摆明是提醒对方，正主在此，你这外人不要自作多情。

    谁知万煜不吃这一套，他抬起下巴，“做大哥，得凭本事。”

    万千尘被噎个半死，嘴角连连抽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便听有人挖苦，“哟嚯，居然套了一件坎肩，而且这么新色，这是去巡猎呢，还是去会姑娘啊？”

    提到姑娘，众人来了兴致。

    有人笑道：“那姑娘一定非瞎即丑，否则怎会喜欢这种货色？”

    “喜欢他没修为呗，我好想知道，是不是某些部位也没用。”

    他神情极其下作，逗得众人前仰后合，指着万千尘哈哈大笑。

    这时，人群传出一声大喝。

    “噫嘻，姬族子孙，奋武扬威。男子勇猛，女子……女子……”

    我去，这谁呀？

    万千尘循声望去，发现是个傻大个。正面色尴尬，拖着尾音向万煜求助，分明是找不到韵字。

    他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戏谑地看向万煜，心说你这手下智商堪忧，拿出来不是现眼吗？

    可这一眼瞄过去，在傲娇的万煜看来，便是在看傻子。

    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朝傻大个斥道：“噫嘻你个头，大早便在这磨磨蹭蹭，像个娘们一样。”

    说着，乜一眼万千尘，意味深长地哼一声，转身朝一线天而去。

    万千尘知道他指桑骂槐，却并不羞恼，嘴角反勾起不屑的弧线。

    前后打量，见这十人小队，虽全跟着万煜，却疏密分明。

    他当即意识到，万煜未能让所有人信服，给自己留了可乘之机。

    前边六人，以万煜为核心。

    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些什么。

    却不时回头，给自己扔来一个白眼，又凑回去，继续叽歪。

    一看便是万煜的拥趸。

    万炬和另一人行在中间，虽偶尔应付万煜，却始终保持距离。

    属于可以争取的中间派。

    小老头则缀在队伍最后，紧紧跟随着他，一步也没敢落下。

    摆明站在他这一边。

    万千尘便主动找他聊天。

    小老头立马来了精神，眯眯眼放出光来，提出一大堆奇葩问题。

    “冥界能吃饱饭吗？”

    “呃，能的。”

    “姑娘们漂亮吗？”

    “嗯，还行。”

    “那里全是坏人吧？”

    “呃，”万千尘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要是人，便有好坏。”

    说话间，小队出了一线天。

    万煜伴着绝壁，在丁字路口右转，踏上不容两人并行的小道。

    十人拉成一条线，渐次远去。

    右侧绝壁高耸入云。

    左边黑松林茫无涯际，轻烟薄雾间，一派迷蒙的苍翠。

    小老头挥动手臂，驱赶头上一团蚊虫，继续他感兴趣的话题。

    “少家主，你是好人吧？”

    和他聊天，万千尘很是头大。

    但见其笑容谦卑而天真，分明长期受人欺压，便不忍嫌弃他。

    微笑道：“在好人面前，我是好人。坏人面前，我就是坏人。”

    “哦……”

    小老头拼命挠头。

    分明不大理解话中含义。

    却被队伍最前方的万煜听到。

    他回过头，揶揄道：“堂兄口才了得，评评兄弟我是好是坏？”

    万千尘不打算与他斗嘴，却也不愿认怂，便想给他个软钉子。

    想到苏轼初见佛印的故事，便回道：“若眼中都是坏人，那便要调整心态了，反之则是好人。”

    他意思很明白，你针对我，那你便是坏人，除非你调整心态。

    万煜抬起下巴，傲然道：“若我说这几个全是好人，唯你俩是坏人，那你说说，我是好还是坏？”

    话音一落，拥趸们来了劲。

    “你若说万煜哥是好人，那他说你是坏人便没错。”

    “若你说万煜哥是坏人，那按你的说法，你便是坏人。”

    “既然你是坏人，那万家决不能容你，还是滚得远远的吧。”

    万千尘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却惹来一大串绕口令。

    当即苦笑着大摇其头。

    傻大个勃然大怒，“小子，摇什么头，是不是瞧不起万煜哥？”

    话头一出，有人立马跟进，“你寸功未立，凭什么做家主嗣子？”

    还大声呵斥，“凭你也想谋取嗣子大位，哪一点比万煜哥强？”

    终于来了，万千尘很无语。

    心说也太没格局了，连家主嗣子都成了大位，也不怕笑死人。

    谁知傻大个又跳出来，“臭小子，快给万煜哥磕头赔罪。”

    这话万千尘不能忍。

    “你嘴巴抹了开塞露吧？谁裤裆破了没补，漏出你这鸟人？”

    傻大个满脸懵逼，他抹一把嘴巴，瞧瞧手背，茫然看向万煜。

    万煜白他一眼，朝万千尘教训道：“你一身本领还不为人知，须谨言慎行，休要惹麻烦才好。”

    万千尘正气头上，恶语当即脱口而出，“我不惹麻烦，麻烦却要找我，一大早便遇见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