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虫嘴般的看台，狰狞张扬的虫牙将里面的人团团围住，妖艳瑰丽的彼岸花开满视线所及的一切地方，涎水将花群相连牵制，给人一种位于消化道的错觉。

    主位上，也就是虫舌尖处，身材庞大的男人一坨压在了前方——没错，这只能用一坨来形容。

    你能看见他躯体上那一圈又一圈的肥肉，像是堆砌的千层塔，将短小的腿缩在腹内，一层层松垮的的皮耷拉在吞了几个大饼似的下颚，眼睛如两个忧郁的小黑点浮现在脂肪中，汲出了滴滴汗水。

    他身上隐约浮动着黑色班纹，仅仅是远远一望，就有强大的压迫感。

    唔——

    伊莫有种心脏被攥紧了般的难受，身体像是被一层奇怪的空气挤压着。

    汗水瞬间就滑落下来。

    丝丝黑色污秽在体表显露。

    眼眶中血丝毕露。

    一股戾气没由地地从心底冒出。

    “别看他。”

    伊莫一惊，赶忙将视线移开，才好受许多。

    “这就是噩梦灵。你即便远观都可能被污染。”

    这样嘛。

    那么，在终末时分，到底是什么在控制着我……

    还好，伊莫调整的速度很快，短暂的异常并没有被人发现。

    到来的平民不少，但所有人都如潜行一样，静悄悄的，不谋而合地谦让择座而居。

    即便是偶有摩擦，连一丝火星都没有冒出，总是有人下一秒就妥协，不敢有丝毫耽搁。

    那样恐怖的存在……或许在那个位置就能杀死这看台上的人吧。

    伊莫落座，臀部上突然传来诡异的潮湿感，惊诧地一摸座位，一手拉丝的涎水。

    “这东西能记录你的到场，伴随你在整个场内的活动，用于管控纪律。”

    懂了，就是一个跟随的接触型监控，但是真的好恶心。

    赫尔默此刻正处于一个悬浮的解说台上，眼见四下皆静，露出享受的目光。

    他两只手撑在扶手上，陶醉地俯瞰着这个死斗场，这个他的巨大杰作。

    回看主看台，得到纽曼示意后，赫尔默笑着开口道：

    “很高兴能与大家同聚一堂，我就废话不多说了，相信对于直接开始大家更感兴趣。”

    “先给新观众简单提一句，我们这是‘家族’系列的第二期，集伦理、感情、人性等重磅要素为一体，希望你们喜欢。”

    话音刚落，偌大的场地中，十字栅栏破土而出，顿时分割成了东西南北四个场地。

    四个方向，连通后场的大门缓缓打开，伴随着尘土飞扬，沙雾拂面，一个个瘦小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场地中。

    他们身披一身破布，依偎在一起，像是细弱的麻杆，风一吹便会倒下。

    待观察清楚，伊莫下一刻就皱起了眉。

    东场中是清一色的老人，发须苍白，最老的甚至需要人背着走，骨头架子已然清晰可见。

    西场中是孩童，然而脸上却没了那天真的稚气，用力地将脑袋藏在宽大的袍子中，露出来的眼睛满是麻木与迷茫。

    北场中是妇女，人数最多，大概将近二十人，从少妇到少女，无所不有，最夸张的是其中还有一名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长发及腰，眼神炯炯。

    伊莫远远眺望了一眼，虽看不真切，但即便那个大肚子的女人脸部藏污纳垢，她那惊艳的容貌仍旧令人想要多看几眼。

    “哇，这里竟然会有怀孕的下等民？闻所未闻。”

    “切，你看那小娘皮长得多水灵，看守的又是那些低等流民，肯定不择手段呗，不知是怀了谁的种。”

    南场中则是青壮年，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怒目圆睁的中年人，沉稳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静静遥望着其他场中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人。

    而他们，也是唯一拥有武器的团体。

    “这个家族我知道，原本是平民家族，是郊外一个村里的人，逃亡到了诺登。据说还没进城就被赫尔默抓住了，还挺惨。”

    “害，新来的吧？这家族的人都不是第一次出场，好久之前就被抓来死斗了。上次他们那个族长——叫什么来着？死得还挺壮烈。现在那个男人好像还是族长弟弟。上次死斗一直躲在后面呢。哈哈哈——”

    “那个怀孕的女人就是他们族长的女人，现在那人一死……啧啧啧……”

    理查德默默地瞥了一眼纹丝不动的伊莫，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肘。

    “真是可贵啊……”理查德笑笑，“竟然还有怜悯之心……真可贵啊。”

    伊莫并没有接过这个话茬：“分成四个场有什么含义吗？”

    “每个场中设置了一个机关，喏，就那个木台子上的按钮，可以打开两个场之间的铁栏门。然而怪物存在的那个场内，按钮失效。”理查德解释道，“每当减员15人或一场的人死完后，一扇门自动打开，而平均每个场有15人，最后剩下15人后，死斗结束。”

    “纽曼城主曾经下过命令，撑过五场死斗的人就能获得平民权。不过至今无人做到——如果他们的族长上次未死的话，就正好是第五次。”理查德感慨地说道。

    吼吼吼！！！

    巨大的咆哮声不知从哪里出现，瞬间回响在整个死斗场。

    场上的人们感觉脚步一晃，纷纷跌倒在地，露出惊恐的目光。

    众目睽睽下，一只通体燃着黑焰的雄狮缓缓从东场走出，模样奇丑无比，牙齿横七竖八地长着，像是一个尖刺陷阱。

    “哦哦哦哦！是先从老东西那边出来。”

    老人们毫无还手之力，疯狂地往后退，直至抵在铁栏门上。

    门后，便是那群身强力壮的青壮年。

    一个闪步，雄狮高举起利爪，阴风伴着强大的劲气落下，数个老人的身体瞬间炸开，碎肉与鲜血飙射而出，青白色的脑浆涂了一地。

    有人的身体被拍到几十米开外，骨头应声断裂，整个身躯呈诡异的扭曲状，其面目的表情也如他身体那般扭曲。

    “啊啊啊啊啊啊！！！”

    沙哑的嘶吼声从他们的口中传出，跌跌撞撞地，鸟兽状散。

    “好！！！！”

    “干掉他们！！！”

    看台上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为这极致的视觉冲击不断喝彩。

    不，有些不对……

    伊莫敏锐地观察到，即便那些老人害怕成了那样，也没有任何求助对面拿着武器的青壮年的打算，甚至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对面的人也同样如此，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图。眼中有悲痛？有哀伤？伊莫无从得知。

    “聪明。”理查德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眼睁睁地，看台上的人们看着那群拿着武器的人，慢慢退向了另外一边。

    西场，木然的孩子们按下了按钮，打开了门，一个个竟向南场涌去。

    青壮年们，为父的，为兄的，纷纷蹲下抱住这群孩子，孩子们那似乎已经封印许久的神采，仿佛刹那间松动，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无根野草，猎猎寒风，终有竟时。

    有个面容坚毅的孩子没有哭，又似乎是早没了父母，转身就奔向了打开东场与南场连接之门的按钮，一脸不屈地盯着那个还在肆意屠杀的怪物。

    “诶诶诶？！他们怎么能这样？！”

    看台上有人不忿，更多的人则是好奇地观看这一幕，就像看电影看到了什么特别的展开那般。

    很快，青壮年们如数到了西场。

    南场已然是一片地狱。

    在孩子们倒下时，眼中那短暂留存的光芒，慢慢消逝。

    理查德叹道：“这样，他们或许才能够为家族留种。”

    “……但是他们一共有17人，总要有人站出来的。”

    伊莫从没觉得说一句话这么费力。

    是啊，到了该抉择的时候了。

    最明智的，青壮年们留下了两个最疲老的人在原地，他们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坦然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女人们与他们进行最后的吻别，一触即分，哪怕再看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最后一个从北场出来，在她离去之时，宛若众星捧月，那些不曾动摇的男人罕见地围了上去，施以敬意。

    族长夫人——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看台上的看客窃窃私语起来，对于他们而言，这出人意料的展开所带来的新奇劲儿也就到此为止了。

    赫尔默倒是始终微笑着俯瞰这一幕，让人怀疑他是否就只有这种表情。

    那只怪物席卷着强烈的血腥气，眯起眼睛，不慌不忙地从打开的门缓缓进入。

    它仿佛已经知晓这群人只是待宰的羔羊，一脸慵懒之意，居高临下地蔑视着他们，还伸出爪子捋了捋脸部的毛发，似是想挑个优雅点的进食方式。

    男人们强忍悲戚，迅速撤离，黑点穿过，高大的铁栏门下，极尽渺小。

    千钧一发之际，压阵的那个中年人忽然脚步一顿，转身一把抓住了那孕妇的后背，猛地将其甩入北场。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体格雄健的青年突然从人群中挤出，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孕妇，再借势一卸力，轻轻放在地上，接着如弹簧般猛地一蹬地，在大门即将坠地前，流畅地滑行进入西场。

    观其眉眼，与中年人相似。

    不仅看台上的看客懵了，场中的那些人也只有行动的两人表情未变，尤其是那个女人，更是经历了从错愕到愤怒的急速变化。

    “回来！！！……”

    暴怒的嘶吼声隐隐约约从场中传来，女人毫不顾不便活动的身躯，瞬间就扑到了铁栏门上。

    吼完一通，见两人不理她，她又转身奔向那个按钮，却发现一众青少年团团围了起来，举起武器，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

    他们有人一脸猪肝色，有人满是动摇，还有人干脆注视地面，但没有人选择躲闪。

    那个青年转头对这群伙伴们展颜一笑，用尽了这一生的痛快。

    接着，举起长矛，跟着身边的中年人，迎上怪物。

    丑陋的雄狮看着这群飞蛾扑火般的人，发出不屑一顾的鼻息。

    女人们躲到一边，不妨碍这最后剩下来的四个男人作最后的殊死搏斗。

    “哦哦哦哦哦哦！！！！！！”

    短暂的停滞后，看台上如点燃了一枚炸弹，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

    看客们癫狂地挥舞着手臂，整个身子都快向前倾倒，肆意张大的嘴巴，群魔乱舞的发丝，都如那枝条旁逸斜出的阴森木，直通向噩梦的天国。

    纽曼城主那肥大的身躯笑得一震一震，仿佛整个场地都被他带动。

    墓地似的死斗场，求生者们的殊死一搏，看台上兴奋的看客，冷漠麻木的心灵，非人的表演游戏，行走在人间的魔鬼，无辜惨死的亡灵，哀嚎与狂笑的交响曲，一切的一切，都在伊莫的耳边呢喃回荡。

    着凉似的，伊莫猛地抖了抖。

    废墟，一片废墟……骷髅，成堆的骷髅……血流成河……

    唔……脑袋，发生了什么情况……

    眼前恍惚。

    “事实上，人性的卑劣也罢，英雄的赞歌也好，他们所希望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理查德的声音响起，朦朦胧胧，好像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场上，四个男人凭借着拼杀出来的经验，相互配合，相互掩护，愣是招架住了怪物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他们试图反击，长矛落在怪物的腿上，却连道白痕都没有划出来。

    渐渐地，与猎物游戏的怪物恼了，身体的黑焰开始向手臂蔓延，而那四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

    直到，怪物举起手臂，狠狠地落下——

    轰！

    几截身子如破烂般倒飞而出，哗啦啦一片片落在地上。

    那黑焰带着强烈的污染，瞬间将四人的残骸给吞噬。

    当中年人的躯体被拦腰斩断时，北场所有人都闭上了眼，不忍直视这一幕，女人还死死地攥着铁栏，眼神呆滞，行行清泪从脸颊滑落。

    失去庇佑的女人们彻底成为怪物的盘中餐，活动开筋骨的怪物迎着绝望的目光，冲进人群大快朵颐。

    看台上的看客们总算坐下，意犹未尽地咂巴咂吧嘴。

    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一截燃着黑焰但还算完好的躯体，诡异的黑色物质开始如泡沫般腾起。

    “诶？！那人是不是自我觉醒了！！！”

    “好像是！是刚才那个小子！”

    有所发现的看客又惊呼起来。

    伊莫瞪大了眼：“……所以自我觉醒的条件是，濒死的同时还要被重度污染？”

    “没错，万中无一的机会。”理查德回答道，“但前提是他要撑过来。濒死是将死，受污染亦会死……”

    青年倒下的身躯忽而诡异地升起，行尸走肉般站立在地，上身开始大面积腐烂，流着黑色的脓水，眼眶中只有眼白。

    “奥斯汀！奥斯汀！”

    北场中的人们大声呼唤青年的名字。

    “唔——”

    突然，污染的趋势一止，青年虎躯一震，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那头怪物似乎是察觉到了威胁，进食的它，重新将目光放在青年的身上。

    就在这时，天空的光线瞬息间一变，那条浮现在死斗场头顶的黑线，正在悄然淡去。

    “午时要过了呢，升起保护罩吧。”

    赫尔默的语速离奇得快，立刻指挥起手下来。

    下一刻，死斗场顶端的阴森木狂野生长，一条条枝丫抽出，逐渐交错成一个密不透光的大网，向顶端收缩合拢。

    而纽曼城主所在的看台，那虫状洞口也开始逐渐闭合。

    里面那团肥肉最后看了一眼场中的人与怪物，扫兴地打了个哈欠，发出大象似的长啸，抬头，不知盯着哪个方向，直至洞口完全闭合。

    “别急啊！黑线完全消去还要一会儿的，看完这最后一幕啊！”

    看客们纷纷抱怨起来。

    环境的变化，让那怪物失去了攻击欲望，退至一个角落，等待黑暗将自己覆盖。

    很快，整个死斗场变得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任何东西都无法看见。

    “请各位稍等片刻，我们将会打开应急灯。”赫尔默的声音从某处响起，“到时候，请各位跟工作人员有序撤往地下室。”

    理查德也说道：“这种事情是常有的，死斗场早已形成了一套自己的应急方式，所以也别怕。”

    伊莫下意识地点点头，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那个青年之后可能的结局。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声痛苦的尖叫声贯穿黑暗——

    “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