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乱世行

意外之人

    夏恒在地牢中与怪人相处数日,那人只是听他讲述浙江风土人情和军中轶事。一天夜里,夏恒趁他听得高兴时发问:“老人家却是哪里人士?缘何陷在此处?”

    怪人听罢顿时面色阴沉,良久才长叹道:“你我在此间相逢也算有缘,我是金华人姓黎名九源,蓟州兵变后流落辽东,后得罪努先而被囚于此地。”

    听到黎九源这个名字,夏恒吃了一惊:“您就是黎前辈?”

    黎九源惊讶道:“你何处得知我名字?”

    夏恒遂将金忆谦那里听来的事情说了一遍,言罢发觉黎九源眼睛竟然有些发红。这个老人浑身微微发颤,喃喃自语道:“苍天有眼,金主簿还活着…当年能舍身为我浙兵申冤的只有他一人…”

    黎九源努力平复情绪后缓缓将往事道出。原来北军火烧芦苇荡时,他不得已将一具尸体换上自己衣甲,又舍了宝刀放在尸身上,后藏身一处水洼中。北军将尸体认作他拿去报功,这才逃出生天,但身体却因被烧伤得不清。

    强撑着逃亡几日后,黎九源被还是夏廷册封的建州指挥使,朝贡后从京城返回辽东的努先撞见,将他藏在车仗中带回,从此客居关外。

    “努先对我极有恩礼,又遍寻辽东名医替我疗伤。伤愈后我打听到家眷已被蓟州总兵灭口,只得答应努先替他效力。”黎九源沉浸回忆中,“助他扫平玄莽各部的日子确实让我一展所长,比起在蓟州快活多了。可惜努先的野心不止于统一各部,更有吞并辽东觊觎天下之志。他建龙兴城后,打算称汗起兵造反。我把消息透到辽东巡抚处,却被奸细听说,努先设计把我擒住又下药让我武功尽失,关在了这个地牢里。”

    夏恒嗟叹不已,又问道:“努先把您囚禁于此,又每日好酒好菜却是为何?”

    “他本想杀了我,不过因我徒弟力保,又念我随他出生入死征战多年,还救过他的性命,而且…”黎九源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他之前还曾从亲族里选了个女子许配给我,可惜为我生下一子后就血崩而亡。”

    “令郎现在何处?”

    黎九源苦笑道:“他是努先的侍卫。傻小子未经世事,几句话就能将他骗过,如今应该还在为努先效力。”

    夏恒闻言想起白衣人来,脱口而出道:“莫非是他…”

    黎九源猛然站起来到夏恒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说道:“你有我儿子的消息?!”

    夏恒将白衣人之事和盘道出,黎九源听完瘫坐回了床上,双眼因为懊恼变得黯淡无光。平复许久他才恨恨地说道:“不成器的东西!我平日里教他不要忘本,没想到竟然潜入辽东杀人!”

    “不过令郎想也回到龙兴城了,前辈还是有机会与他团圆的。”

    说话间,伴随着脚步声,几个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待他们来到近前,夏恒才看见两名看守诚惶诚恐地领来个二十来岁气宇轩昂的年轻贵族,只见他淡金色面皮鹅蛋脸,个头不高却相当厚实,身披缎面貂皮大氅,内穿黄色短卦,几个侍卫打扮的人紧随其后。

    那人大方地扫视可夏恒一眼,威严之气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而后青年恭敬地问候道:“师父近来安好?”

    黎九源没好气地回应:“托你父亲的福,还没死。”

    青年并不介意:“许久不见,昨日打了些野味让厨子做好了,还有碗参汤一并带来孝敬您老人家。”

    “如果还认我这个师父,就放我出去。”

    青年面露难色:“我也向父汗进言过多次,怎奈每次他听完就大发雷霆…”

    “算了,多说无益,心意我领了。”

    青年大喜,赶忙令人打开牢门,侍卫们将一个食盒一小坛酒放在了床边。青年说道:“师父多保重身体,只要活着总有机会离开这地牢。”

    黎九源面色缓和了些,对他说:“你那父汗心狠手辣,他定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不要再和他啰嗦枉自坏了父子情分,你那几个兄长巴不得他疏远你。”

    青年面露苦色道:“多谢师父提点,我自有分寸。”

    “嗯,万事谨言慎行。”

    青年这时又看了眼夏恒,问道:“这位就是同赫泰大战的夏廷军官?”

    “没错,他是我乡党,姓夏单名一个恒字。”

    “果然仪表不俗,我是黑水国仁亲王台吉。”青年自报身份道。

    夏恒见他语气威严而不失平和,也只得拱手回应。

    台吉又顺口问了夏恒些历代典故和轶事,谈论间觉得甚合自己脾气,因此足足说了近半个时辰,才向黎九源告辞带人离开。

    见夏恒一脸诧异,黎九源笑道:“这是努先的八儿子台吉,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来看我,概因打小我教他武艺和识字,还有中原的典籍。这小子为人宽宏,性格沉稳坚韧,和他老子倒是大不一样。”

    “原来如此…”

    黎九源让夏恒将台吉送的野味拿出来,是几盘飞禽走兽鲜鱼,只不过却都用烤或清水煮的,还有些用来蘸的盐和酱。

    食盒里还有一碗老参汤,筷子却只有一副。黎九源不顾夏恒推让,叫他把参汤喝了补气,随后带夏恒将酒肉分食。其间黎九源的话匣打开,据他讲述,黑水大汗努早年充当李效柏之父即原辽东总兵李擎天的家丁,多蒙其主人看重,安排他陪其子李效柏等人一起读书习武。后来努先袭了部落酋长和册封的指挥使一职,打着夏廷旗号不断吞并玄莽各部,最后终于趁辽东连年征战兵力空虚之际竖起反旗。称汗后他建龙兴城为都,又仿效夏廷的户兵制将土地和人口分为八个卫,以黄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号,卫又分左右,每卫平时耕种狩猎,战时各出兵丁八千,努先自领两黄龙卫,子侄六人各领一卫。

    黎九源不愿随努先叛国,被他囚禁在这地牢中,正是台吉力保才留住了性命。

    “努先雄才伟略,有王霸之气。只是做事果决出手无情,就算自己的亲弟弟和儿子逆了他都被圈禁至死。杨周、李效柏之流根本不是他对手,恐怕辽东危矣。”黎九源最后将残酒一饮而尽,不无忧虑地说。

    同一时间,黎北雁正在床上辗转反侧,自回到龙兴城以来,佟潜龙安排医官替他察看伤势开药后,努先那头既不召见也不安排他入宫当值,黎北雁心忧他不再信任自己,又回想到楚开疆临行前说的话,心中毫无头绪。彷徨之时,老仆图堪端了碗鸡汤敲门进来。

    黎九源家在龙兴城的官员里显得十分简陋,通共只有四个仆人。其中图堪跟随黎九源的时间最长,自黎九源被努先带回辽东起,便受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直至康复也留在身边伺候,黎家父子对他也视若家人。

    见黎北雁愁眉不展,图堪开口问道:“少爷为什么闷闷不乐?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莫堵在心里。”

    “图堪叔…”黎北雁坐起身,一口气将在辽都的遭遇倾诉而出。

    图堪听罢回忆道:“老爷失去音信前回过家一趟,匆匆收拾了行装说是出去公干。到底何事也没告诉与我听,只说要离开龙兴城些时日,后来就再没有消息了。那天正是你在大汗身边当值,不然他或许会留下些话。”

    “如果楚开疆说的不假,我父亲就在黑水境内,只是不知去哪里寻他。”

    “夏人大都阴险狡诈,编个谎话诓你也不一定。”

    “只是回来后大汗也不再让我当值,难道是疑心我私通夏廷?”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些事就先别多虑了,把身子骨恢复好,不然老爷回来会心疼的。”图堪打断了话头,把鸡汤推到了黎北雁面前,“快凉了,赶紧喝。”

    黎北雁在他的催促下拿起木勺喝了起来,浓郁的蘑菇鸡汤下肚使得他心情舒展了些许。喝完汤,图堪收拾好又叮嘱了他一番,才关门离开。靠着鸡汤驱走了寒意,黎北雁终于感受到了困倦,很快就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