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油酱分离
“大胆儿去买肉,建南去听信儿,我先把东西运回去。”
顾文华拍板,三人分头行动,约定好正午时分在小白楼相见。
至于主任大娘那里,顾文华意思是等下晌时分,两人带着小囡囡一起过去,领嘉奖状的同时顺道问问档案的事情,毕竟囡囡也总不能在后院待着不是?
陈建南借口要用自行车,先陪着顾文华将这两麻袋粮食运回了小白楼后院。
等再出来时,陈建南骑着二八大杠,全当是练车技了,满胡同乱窜。
有那没到念书年纪的淘孩儿,胆子也大,不认生,跟在他车后面追着跑,陈建南也乐于载他们一程。
抱起一个来横放在车杠上,速度放的很慢,可就算是这样,也把这群小屁孩儿乐的够呛,嘴里面“谢谢大哥哥”、“谢谢叔叔”的喊个不停,见着熟人兴奋的挥着手,除了辈分喊的有点乱,陈建南也挺高兴。
有家大人不放心,在后面远远的缀着,陈建南瞧在眼里,也知道轻重,快出大栅栏儿的时候把小屁孩儿们都驱散了。
毕竟只是一时兴起玩闹,真要被当成拍花子拐小孩的给举报了,自己真就是没地儿哭去了。
骑到长安街上,陈建南犹豫了一下,甩开两条腿,就卖力的往南锣方向蹬去。
倒也不是想回南锣那边的院子,是想见文瑛了。
闲来无事也好,假戏真做也罢,路上骑的快点,一个钟头准能回来。
等陈建南满头大汗的出现在南锣鼓巷供销社的门前,文瑛恰好从里面出来,看见呼哧呼哧喘气的陈建南就是一愣,随即那双眸子里迸出一股惊喜来。
陈建南为了节约时间,一路上骑的飞快,车轮子都能蹬出火星子来,原车主爱护有加的二八大杠,在陈建南身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你来啦!”
“嗯!”
“回家取东西?”
陈建南摇摇头:“想见你。”
“你这人...”姑娘羞红了脸,跺跺脚,冲陈建南一伸手:“拿来!”
“什么?”
见陈建南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姑娘一仰脖,晃了晃举着的手掌:“这么快就忘啦?”
陈建南一拍脑门,光想着来见文瑛了,帕子还在自个儿屋里没洗呢。
文瑛也猜到了,冲陈建南做了个鬼脸:“毛兔子!赖皮鬼!”
“毛兔子”什么意思陈建南不明白,可跟着那句“赖皮鬼”陈建南知道这姑娘一准儿没说好话,可谁要自己忘性儿大呢?
忙不迭的道着歉,俩人一前一后推着自行车往胡同外走。
“这是去哪儿啊?”
“自行车哪来的?”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摇摇头道:“你先说吧。”
陈建南心里还在感慨两人“默契十足”,文瑛却急了:“不许学我说话!”
“我没有...”陈建南无力的辩解道,结果换来的却是姑娘的一个白眼。
“车是我师叔借来的,让我运货用,用完还得给人还回去呢。”
“那下次你要是用车...等等!你会骑车?”
文瑛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似乎想到什么似的,俏脸一红,随即又剜了陈建南一眼:“那你昨晚上...”
越说脸越红,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即便陈建南耳力见长,也没听明白姑娘下文想说什么。
但陈建南又不傻,明明昨晚已经被自己师父嘲笑了一通,这时候哪能想不明白啊?
不等他支支吾吾的解释,姑娘一跨凤头车:“走,带你认认门。”
“去哪啊?”
“我家!”
“啊?你不上班啦?”
“吃饭!”
“哦哦哦...”
就这样,一路发懵的陈建南跟着文瑛骑到了灯市口。
离供销社倒也不远,出了南锣直下北河沿大街,金宝街往里一拐,绕两圈就到了东石槽胡同口。
陈建南原以为文瑛家会住在某个单元楼里,毕竟这年头四九城最时兴的建筑就是各种职工宿舍楼,以文瑛母亲的工作单位,分一套三层洋灰楼的住房应该不成问题。
“进去坐坐么?”文瑛停在东石槽胡同口,回头问道。
陈建南下意识的点点头,都走到这儿了,谁成想姑娘下一句就把他呛个半死:“想得美!就是带你认认路,可别下次又不送我...”
声音渐低,一丝红晕也悄然爬上耳垂,陈建南这句听清楚了。
忙不迭的点点头,心说是自己想的唐突了,就算家大人不在,胡同里街坊邻里的总能瞅见,就冲姑娘挥挥手:“那我回店里去了,再见!”
走前还不忘补一句:“下次我买好电影票,连着帕子一起给你送过来!”
“哼!”文瑛见他走的这么爽快,握着车把的手攥了又攥,心里暗骂了一句“呆子”,转身推着车子就进了胡同。
陈建南乐呵呵的一路骑回了小白楼后门,到的时候刚好听见电报大楼的钟声。
等他停好车子,才发现宋大胆就在自己身后缀着。
“师父,您怎么才回来啊?”
“你要骑的再慢点儿,我兴许还能托你的福早点回来!”
“啊?”
“想啥呢,一路上腆着个脸哏哏儿傻乐,打我身前头过去都没看到,喊你两嗓子都没听到!”
宋大胆没好气的把手里提溜的一串肥肉交到陈建南手里,就这,他左胳膊肘还夹着一颗大白菜,右腋下夹着一颗白萝卜儿,手里还拎着两块油纸包,两人说着话就往厨房去。
“真没留神,我以为您早都回来了呢。”
陈建南狗腿的接过宋大胆夹着的大白菜,又拎着一串草绳串起来的肥肉,往院子四下张望,心想片儿爷来没来。
“你以为这年头肉好买呀!去了就得?再晚点连这点肥肉都没喽!我倒是想要一整块大肥肉啊!人不给我有啥办法!”
陈建南这才反应过来,这年头人缺油水,和“前世”不同,肥肉在这个年代更受老百姓欢迎。
“大胆儿、建南,回来啦!我这跟片儿爷正聊着呢!”
顾文华从中堂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身灰布色儿长衫的片儿爷。
“哟,片儿爷您多晌来的?”
“刚到一会儿,正和顾经理念叨您呢,多日不见,您挺好?”
“托您的福,还不错!得嘞,您和老顾先聊正经事,我去把酱先熬上。”
宋大胆说着话,扬了扬手里的两块油纸包。
片儿爷站在檐下一拱手:“得嘞,隔老远就闻的出来,准是六必居的干黄酱!”
“要不怎么说您会吃呢?瞧好吧您就!”
顾文华一边把片儿爷往中堂里让,一边冲宋大胆说道:“大胆儿,面在盆子里,估计也快发得了,你看着弄,别让片儿爷久等。”
“瞧您这话说的,就为这一口炸酱面,我可是推了那边儿一桌子好酒好菜!”
“诶呦,那是我们唐突,您放心,我这儿还有一坛子通州老窖,一会儿请您尝尝!”
两人互相说着客气话,就让进了中堂。
“瞅什么哪,戚(qie三声)都来了,咱就甭‘杀鸡问客’了,麻溜儿的吧。”
宋大胆一揣陈建南,两人前后脚就进了厨房,小囡囡也从屋子里跑出来凑热闹。
“囡囡乖,下午跟着宋爷爷出去转转啊,说不定赶明儿囡囡就能去学校啦。”
宋大胆一改刚对陈建南板着的脸,放下干黄酱就一把搂起了小囡囡。
逗弄了一会儿囡囡,见陈建南还在那杵着,宋大胆又是一瞪眼:“眼里没活儿啊?干站着等饭辙呐?”
“师父...不是您主刀么,再说我也不会弄炸酱啊!”
陈建南心里默默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小囡囡,欲哭无泪。
“那你不会先把肉洗得了,肥瘦分开,各自切丁,白菜切丝,焯水备用,心里美也剁成丝儿,喏,墙上挂的蒜也拍两头...”
没想到一句话触发这么多任务,直到宋大胆把白菜萝卜通通一股脑儿的塞到他怀里,陈建南这才反应过来。
合着您就负责炸酱啊!
心里吐槽,手上可不敢怠慢,按着宋大胆的说法,陈建南一边洗着萝卜一边问自己师父:“炸酱面不都配黄瓜丝么,咱这白菜萝卜的算个什么事儿啊?”
“就你会吃!没买到!”宋大胆没好气的将囡囡放下来:“咱老百姓自己吃饭,真要跟前朝大官家似的,讲究小碗干炸酱、小把儿抻面,外加八样面码,还得搭配老醋、大蒜、辣椒油,费不费事儿啊!”
“师父,哪八样菜码啊?”
宋大胆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黄瓜丝儿、小萝卜丝儿、水萝卜丝儿,加上青蒜末、香椿末,焯熟的豆芽菜、青豆嘴儿、白菜丝,还有又甜又脆的卫青儿萝卜条儿。”
陈建南扬了扬手里的萝卜:“这就是?”
“这是绿皮红心的心里美!你看圆乎乎的多漂亮儿!卫青儿还得是津城的好,京郊种不出来那个味儿!不过心里美咱老百姓更欢迎!”
宋大胆说着话,想起买菜时的不愉快来:“现在啥都国营,服务没的以前好,那时候走街串巷的萝卜挑儿,就算你只买一根儿,也是给你把萝卜皮削开,但不会削掉,再把里面的萝卜切成几瓣,你就可以托着萝卜回家了。”
“嘿!那刀工真没的说,萝卜托在掌心,特制的萝卜刀顺着萝卜头上下挥舞,刀不刃手,萝卜皮一瓣瓣儿就跟那莲花似的,四散开来,哪像现在啊,一颗萝卜你爱买不买!谁还给你削皮儿啊!”
等陈建南把菜码都处理完了,开始剁肉,宋大胆也放下小囡囡处理起那两个油纸包来。
就见他拿来一个大陶盆,一边拆油纸包一边向陈建南显摆:“这酱啊,一定得是六必居的干黄酱和甜面酱,记住喽,一定得是六必居的,天源儿的都不行!三比一的下酱,再用上好的黄酒卸开了它,那才是真正的香酱!”
“黄酒黄、黄酒香、越香越黄是佳酿!人都说‘京城三居黄,清香醉神仙’,兹要是能有柳泉居的一两黄酒,今儿这酱啊,就能香一条街去!”
陈建南一边听师父在那臭显摆,一边看着他拿出一瓶料酒来,还以为是师父糊涂拿错了,紧忙出声提醒,结果反倒被宋大胆瞪了回去。
“废话!这不没黄酒嘛!肉切好没?怎么那么磨翻呢?”
“...”
陈建南低着头,咬牙切齿的继续剁肉。
“呀!”
正剁着呢,宋大胆突然一声惊呼,陈建南刀一歪差点儿切到手指头。
“您这是?”
“忘买葱了!”
“师父...院子里不是有么...”
“香葱!算了算了凑合着吃吧就,那啥,还不赶紧剁得了去择葱!”
陈建南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更响了。
等他从园子里择完葱回来,宋大胆已经把面擀好切得,准备熬酱了。
“把葱切两份,一份跟菜码摆在一起。”
“得嘞!”陈建南熟门熟路,结果一拿起刀,就发现案板上肥、瘦分明的那坨肥肉丁不见了。
“傻不楞噔的,肉在酱里头!你当咱这是吃木须炸酱呢!炸酱炸酱,不放肉那能叫酱么!”
宋大胆一边嘟囔一边给陈建南传授心得:“记住喽!小火凉油,先下肥肉丁,煸出猪油来再加柴火,直到肉丁滋滋作响,再下瘦肉!最后下卸开的酱,堵住风口儿改小火慢慢熬!”
陈建南心说这个我熟啊,油渣呗!“前世”童年的一道美食,家大人要是不看着点,一整碗都能给干下肚!
闻着锅里猪油渣的香气,陈建南一阵迷离:“师父,真香哪!”
就连躲在厨房门口的小囡囡都跟着一个劲儿的吸溜鼻子,一大一小俩人的反应看的宋大胆哈哈大笑。
“香吧?还能更香!有条件的人家,那得是先用葱姜大料把油炒香了,捞出来废掉不用,熬酱的时候加一把姜末进去,熬的差不多了再滴上点儿香油,就这还没完,出锅前再加一勺蜂蜜!嘿!那酱熬出来,才叫一个香!”
陈建南心里默默吐槽,甭管你是黄酒、大料、姜末、香油还是蜂蜜,熬出来不都是一坨黑乎乎黏嗒嗒的东西么...
“注意!一定得把酱里的水分给熬干喽!一点儿水分都没有了,那才是一碗好酱!”
“师父,那怎么知道这酱没水分了呢?”
“油酱分离就得,没经验可以切个黄瓜片,放进去再捞出来,只要这黄瓜片不带着酱出来,青里近,青里出,那就是没有水了。”
“咱不没买着黄瓜么?”
宋大胆一拍陈建南后脑勺:“你师父我用得着那玩意儿么?咱老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