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怀人就这么离开了九酝宗，他被废了气海丹田，即便身体没有受伤，却只能沦为凡人。

    没有人去送他，一个人孤零零，鬼魅一般消失了。

    消失之后，更没有去谈论他。仿佛梁怀人过往九年的时光，在高阳冈不存在。

    少了众人憎恶的对象，九酝宗外门恢复了平静。

    所有弟子都过上了修行、上课、修行、上课的简单生活。

    只是，在高阳冈脚下，陆卷耳曾经关禁闭的湖泊边，多出了一个人。

    少年捡了一兜石子，从中挑选出扁平圆润的，掂了掂手，向湖面甩去。石子划过湖面，在湖面碰撞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最后石子落入湖中，了无声息。

    没有动用任何真元，仅仅跟凡人一般。这本来也只是凡人的游戏，动用了真元，还有什么意思。

    少年是贺新凉，独自打着水漂。

    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石子耗光了。一颗颗石子沉入幽深的湖中，根本看不见踪迹。

    更不知道要填满这座大湖，需要多少的石子。

    “贺师弟，原来你在这。”

    贺新凉熟悉这个声音：“何师兄。”

    此人正是被梁怀人差点打废，而后因祸得福的何松。

    何松清楚，自己只是陆卷耳计划中的诱饵。但他不了解全部，不知道梁怀人究竟怎么被废。

    他所知的计划是由他和几位师弟当做诱饵，引诱梁怀人动手。然后挑起外门弟子聚众斗殴，只要事情闹得够大，即便葛蕈闭关，也不得不出关制止。

    而梁怀人动手在先，又有切实的证据，必然会受到严惩。

    为此，还派了贺新凉在山顶小院守着。如果葛蕈没有主动出关，就敲响小钟将他惊醒。

    只是他没想到，贺新凉敲钟的时间，比预定时间早了不少。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出关的葛蕈谁也没有追究。

    连同他在内，大部分的外门弟子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许多弟子怪罪到贺新凉头上，怪他没有按照计划行动，才扳不倒梁怀人。

    可是梁怀人突然废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葛蕈的处罚下来，对陆卷耳的处罚最为严重。何松便隐隐猜到，后面发生的这些，才是他们真正的计划。

    所有弟子都受了处罚，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导致原计划失败的贺新凉。

    不仅如此，他更因此受到了葛师青睐，赐下了丹药。

    一时间，贺新凉成为众矢之的。

    还是陆卷耳跟何松帮他解释，才没有人对他动手。至于梁怀人气海被废的真正原因，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因此辩解也是无用，渐渐地，贺新凉周围没了可以说话的人。

    但何松知道，贺新凉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那样。他不屑于去辩解，不然怎么会孤零零在这里。

    “贺师弟在玩打水漂？”

    何松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弯腰向湖面扔去。石子在水面起伏，眨眼远去。

    “何师兄应该要升入内门了吧。”

    何松脸上露出喜色，他这次真的是因祸得福。

    “当然，这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送来的那颗丹药，我也不会这么快突破。”

    那颗丹药，自然就是葛蕈赐下的那颗。

    贺新凉没有傻乎乎服用，而是送给了何松，做了个人情。

    何松面对诱惑，没有拒绝。在他心中，贺新凉绝对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就告密的小人。收了这颗丹药，何松决定要帮他做些什么。

    “师弟，你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有所小得，需要让何师兄指点一下。”

    九酝宗是剑道大宗，新入弟子入门的第一课，不是说道，而是说剑，这是这个原因。

    九酝宗外门弟子，必须习剑。为何神意圆满才能升入内门，神意圆满，才是领悟剑意的基础。

    白行露正是因为做到了这一步，才会有那么多人争抢。

    贺新凉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演练起玉泉剑法。玉泉剑法同玉泉吐息法配套，都是九酝宗的入门必修课。

    玉泉剑法共有八式，每一式都蕴含精巧变化。放在凡人武林中，也是万人追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即便是十年期满从外门下山去的弟子，凭借这手剑法，也能行走一方。

    贺新凉施展剑法，何松看来有诸多不足。比如手腕软塌，脚步不稳，这些只是缺少练习的缘故。剑法当中的巧妙变化，还是有的。

    八式演练完毕，何松客观评价了一番。总结为四个字，还得多练。

    贺新凉虚心受教。

    何松见他如此，对他更加满意。转念一想，自己快要升入内门，到时候没人指点贺新凉，可该怎么办？

    何松想了想，掏出一本书来。

    “这本玉泉剑法你拿着，虽然是统一发放的，但上面记录我不少心得，你拿着看。”

    贺新凉接过看了看，书中除了原有的图画和文字外，还有密密麻麻何松添加的注解，都是何松练剑的心得。

    贺新凉收下了书，说道：“多谢。”

    “区区一本书，比不上你送我的那颗丹药，是我该谢谢你才对。”

    “如果师兄真的要谢，就等我进入内门之后再谢。”

    何松愣了一下，哈哈大笑。

    “有志气。等你升入内门，我好好谢你。”

    何松惊讶，贺新凉居然有如此信心升入内门。当初自己也是如此，可是被梁怀人那个混蛋打了，虽然有白行露出手相助，但志气打没了，信心也没了。

    现在那混蛋遭了报应，我却能大步向前。

    过往成败，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不走到头，谁也不知道结果。

    何松眼中，缓缓流露出自信。在外人眼中，可以看见何松的目光越来越明亮。

    他向着贺新凉微微弯腰，竟是行了个半礼：“师弟对我有恩呐。”

    贺新凉摸不着头脑，好好的怎么这样了。

    只见何松洒脱离去，准备闭关冲击神意圆满。

    ……

    不久之后，何松果然在丹药的帮助下达到神意圆满。踏云路再一次于山顶开启。

    何松没有白行露那般逆天，在外门提前领悟剑意。但意志坚定，一步步走完了踏云路。

    最终，何松拜入青未峰岑诜门下。

    何松走后，来找贺新凉的人少了一个，也只有陆卷耳、陆重行和崔宜归会来找他说话了。

    但渐渐地，陆卷耳也很少来了。

    只有他，日复一日，在湖边打着水漂。

    很快，三年过去。

    湖边野草生了又生，长了又长。只有湖水的水位，和湖边的少年，没有变过。

    陆卷耳曾问他：“你不烦吗？”

    贺新凉反问他：“你每天吃饭烦吗？”

    “烦啊。”陆卷耳认真的：“每天只吃饭当然烦，吃面，吃菜，吃火锅，吃一切我想吃的。”

    “所以我也烦啊。”贺新凉笑了笑：“可是怎么办，饭还是得每天吃，事还是得每天做。”

    陆卷耳听完后，沉默了很久。

    就是这次对话之后，陆卷耳很少来看他打水漂了。

    直到这一天，陆卷耳兴高采烈跑过来，说道：“崔师姐要升内门了。”

    贺新凉甩出石子，手法已经娴熟无比。那颗石子在水面一直滑行，直至在他视野中变成一个点。但他知道，石子还没有停下，因为波纹没有停止。

    “我知道啊。”

    贺新凉很早就知道，崔宜归即将神意圆满了。

    大概在半年前，崔宜归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我要走了。”崔宜归如此说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弱。

    贺新凉知道，她说的走，是升入内门。

    “嗯。”

    少年看向她，眼里是最真切的祝福。

    崔宜归看着他，一如最开始的时候。那日听讲差些迟到，少年拉着他的手，向山顶奔去。

    崔宜归想说什么，又犹豫着，还没有说。

    贺新凉笑了：“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到时候在内门，还有大把时间见面。”

    “嗯，到时候见。”

    她相信贺新凉。既然他说了在内门见，就一定会在内门见。

    崔宜归放下心结，神意圆融，已经到了圆满境界。

    第二天，崔宜归踏上云路。身影单薄柔弱，却很坚定。她的剑法不如何松，更不如白行露。但玉泉吐息法修的极为纯熟，一口呼吸绵长不绝，真元充沛，一步步走到尽头。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平时最是柔弱不起眼的姑娘，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从外门到内门，白行露花了三年，何松花了七年，崔宜归花了五年。

    崔宜归最终拜入翠黛峰，其师就是将她带来九酝宗的童先长老。

    崔宜归走后，能和贺新凉说话的人，便只剩下陆卷耳和陆重行。

    只是谁都知道，这两人也是要走的。

    果然，六个月后，陆卷耳和陆重行找了过来。

    陆卷耳说道：“我也要走了。”

    贺新凉看着他：“半年前你就该走了。”

    陆卷耳无奈说道：“你以为我想走？在外门可比内门舒服多了，要不是老头子催得急，我还想再待几年。”

    陆卷耳唉声叹气，忽然说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怎么走？也当你的书童？”

    陆重行哼了一声。

    “别乱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答应了某个人，一定会进入内门。当然是要自己努力进去。”

    “你怎么进去？”陆卷耳叫道：“你进入内门四年了，还只是个凝元上品，连神意境都没突破。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行了的。”

    贺新凉摸了摸鼻子：“可是我觉得我能行。”

    陆卷耳没有说话，知道他这个朋友其实很执拗。他认定了，就不好改变了。

    当初贺新凉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秦长松，秦长松已经死了。即便知道莫玄是仙人，即便知道莫玄是为秦长松来的。只要顶替秦长松的身份，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

    可是贺新凉没有做。

    他不想接受别人强加的身份，现在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