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过去:我的文艺时代

第3章 开学

    1978年,燕京。

    春风乍暖,在这个季节的脉动下,西外大街上空振荡着柴油发动机的低沉轰鸣,如同时代的心跳。

    一辆斑驳的斯柯达柯罗莎汽车,其半漆成将绛红色的车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它拖着挂车,缓缓地驶向古老而宁静的HD区。

    路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了那途经的汽车,车身上那块蓝色水牌格外显眼:332路,动物园-颐和园。

    这是从城里去颐和园的唯一线路,从动物园到终点站全程两角钱,服役的是燕京市人民汽车公司从捷克进口的最好车型,乘客中不少是旅客。

    王澍三人也在其中,两个人站着,没有座位,然后双腿紧紧夹住史佚生的轮椅,将他稳稳地护在中间,确保他在车辆的颠簸中不会受到一点儿伤害。

    王溯每次都会开同样的玩笑,老旧得要死,也不嫌烦:“老史,还是你舒服啊,到哪都有座位,镇上让人羡慕啊,不像我们,只能可怜巴巴地站着。”

    然后,王澍总会佯装生气地白他一眼,戏谑地反击:“得了吧,羡慕?改天我也让你体验一下,直接把你绑在轮椅上,一个礼拜都不许下来。”

    被两人护着的史铁生这时总是以宽容的笑容回应,他知道这两位朋友并无恶意,只是单纯地调侃。

    偶尔,他也会加入玩笑,轻声提议:“溯子,要不就听小澍的,咱俩换换?”

    “去去去。”被两人一通怼的王溯只能没好气地别过头,望向窗外。

    这条公交线路,他们已乘坐过无数次,然而每一次的旅程,都如同初次邂逅般令人心潮澎湃,随着车厢的颠簸,他们的心情也随之起伏,宛如一首欢快的交响乐。

    332路公交车,似乎对燕京大学情有独钟,它的轨迹环绕着燕园的半壁江山,沿途设立了三座站点:中关村、海淀、燕大站,这三站,如同珍珠般串联起燕京的学术脉络。

    在那动荡不安的岁月里,332路公交车依旧坚守着它的路线,即便是偶尔跳过一两站,也从未停歇。

    那些不打算前往颐和园的乘客,往往在中关村站下车,因为一旦到了海淀站,票价便会从一角涨至五分,这细微的差别,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一种不小的考量。

    王澍、王溯和史佚生三人,目睹着售票员那一口流利的京片子,下了车维持着秩序,而他们却没有一丝动身的意图。

    王澍和王溯向来大手大脚,对于这区区小钱并不放在心上。起初,史佚生还提议下车漫步,绕行燕大,哪怕只是绕着外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念头也逐渐淡去,因为周围的景色实在是乏善可陈——那些50年代的破旧房屋,广袤的农田和菜地,对于他们这些已是多次造访的人来说,早已失去了新鲜感。

    于是,他们选择一直坐到燕大站。

    今天,是2月22日,燕京大学迎来了新学期的开学日。

    那高耸的石墙和古老的校门上,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印着“迎新站”三个宋体字,这是新生们在横幅下合影时最为熟悉的景象。

    那些曾在噩梦中回响的骇人口号、伤人的标语,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留下那些依旧棱角分明的美术字,宛如炭火中烧红的烙印,铭刻着上一个十年的印记。

    新生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校园,用脚步丈量着这座园子的每一寸土地,探索着它的边界:南门是主校门;东门外是一片居民区,平房胡同错综复杂,没有大道通衢;西门远离宿舍区和教学楼很少进出。

    王澍一行人,已是轻车熟路,他们迅速办好了入学手续,来到了宿舍区。

    由于专业不同,他们并未被安排在同一宿舍。

    王澍独自一人住进了37号楼的212室,而他的室友张文祥和刘炜,似乎都是外地人,至今还未露面。

    王溯和史佚生则被安排在32号楼的108室,他们成为了上下铺的室友。

    史佚生睡在下铺,而王溯则在上铺,这样的安排,也方便了王溯对史佚生的照顾。

    尽管王溯平日里看似不羁,但在关键时刻,他总是能够展现出靠谱的一面。

    而且他在卫校的经历让他对护士和医生的培训课程有所了解,照顾起史佚生来,自然不在话下。

    在帮助他们安置好床铺后,王溯便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此刻的37号楼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搬进来了,至少隔壁的210就来了两个,老远就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你是哪个专业的?”

    “经济系政治经济学。”

    “咦,我们一个专业的。”

    “是嘛?也许是按照专业分的宿舍吧。”

    “唉,经济学、经济学,你说什么是经济学?什么又叫政治经济学?”

    “你不是自己报的吗?”

    “不是啊,我报的图书馆系,被调剂过来的……”

    “图书馆系,燕大有这专业吗?”

    “可老人家不就是在图书馆的嘛……”

    “嗨!他那是在图书馆工作的。”王澍走了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你们好,认识一下,我是住在你们隔壁宿舍的王澍,也是政治经济学专业的。

    “你好,我叫海闻,他叫……”

    “我叫易纲。”

    三人一番闲聊,很快,王澍便摸清了两人的底细。

    海闻,1952年在临安的一个小村庄呱呱坠地,他的童年在动乱的阴影下匆匆流逝,初中仅读了两年便不得不告别校园。他前往北大荒的边陲——黑省虎林县的红卫公社,那里的土地贫瘠,天气严酷,在那一呆便是八九年。

    不过他仍然满怀希望地坚守着,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繁华的城市。

    他在公社中学担任教员,利用自己的职位不断汲取历史和文化的知识。

    当高考制度宣布恢复后,他很快做好了相应的调整。

    在自学了一部分物理和化学的科目书之后,海闻果断决定参加文科的考试。

    那时候从准备到参加考试仅半年多的时间,为了不影响白天的工作,他买了一捆白蜡,每天夜幕降临,烛光下的青年便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从初一的课本开始温习,并自学高中的课程。

    说起来还有件趣事,他去年夏天的时候来BJ出差,特意跑到燕大的西门外张望了好一阵,没敢进来,只敢在心里想,自己要是也能在这读书就好了。

    结果这不,还没用得着一年的功夫,就让他给实现了。

    易纲的情况则要好得多。作为燕京本地人,他比海闻年轻六岁,高中毕业后,他并没有离开燕京,而是选择到顺义县的高丽营公社插队。

    他们两人在宿舍中成为了上下铺的室友,海闻在上铺,易纲在下铺。

    尽管两人见面到现在没多久,却感觉一见如故,在了解到易纲还没加入组织后,海闻还闹着说要给他当介绍人。

    这边两人的底细被摸查了干净,但他们对王澍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的名字,年龄,以及和易纲都是本地人外,其他的一概不知。

    倒不是王澍有意瞒着,只是自己介绍自己吧,总归有些不太好意思。

    总不能自己站起来说,“嘿,我就是去年燕京市的高考状元,拿了满分,而且还是个有名的作家,写了《狮子王》的那个。”

    这得多尬啊,还是让他们自己慢慢发掘吧。

    告别了两位新朋友,王澍的脚步在宿舍楼内轻快地跳跃,他像一只好奇的猫,楼上楼下,探索着这个新世界。

    他发现,他们经济系的学子们只占据了一二层,而上面则是法律、政治系的领地,这不禁让他想起了那句老话:“经济是基础”。

    到了晚上,经济系开班会。

    夜幕降临,经济系的班会在一片热烈的讨论声中拉开帷幕。燕京大学77级经济系只设了一个专业——政治经济学,80名新生被分成了两个班级,王澍他们是二班。

    也对,就王澍来说,任谁看他第一眼,都会觉得这人不一般。

    话归正题,相较于燕大其他的学科,经济系的学生年龄跨度很大,1954年是他们出生年份的中位数。

    年龄最大的叫张文祥,也就是和王澍同一个宿舍的那个,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年龄最小的就是王澍,其实有个人和他同龄,叫郭京平,但生日要比他大些,所以王澍只能排老末。

    自我介绍的环节还是挺有趣的,很多人都有着和海闻一样的疑问——“什么是经济学?”。

    潘慕平拿到报名表的时候,离报名截止时间只剩一个小时,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就按照招生目录,匆匆填了排在第一位的——燕京大学,专业也是按顺序选的,中文系和经济系,然后年轻的同事小王揣着他的报名表,把单位那辆自行车都快蹬出火星来,飞一样的速度帮他送到了区里。

    而林双林,他的梦想是学习哲学,渴望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难的人民。至于经济学,他记得有一位工农兵大学生回老家说自己学的是经济,结果没人懂,被老乡误以为是“京剧”,硬让他唱,在一片哄笑中,他的梦想被简化成了一场戏。

    班里的其他同学也各有故事,有的是被调剂来的,有的则是自己选择的。

    除了王澍,像29岁姜斯栋,在晋省的政治研究室工作,本职就是研究经济政策,一年里得跑十来个县调研,但他就是喜欢,报名的时候三所大学都填的政治经济学专业。

    还有28岁的陶海粟,任三秦省延川县人民公社书记,下乡第一天就去村里转了圈,那年大旱,整个川道颗粒无收,可山上那块自留地倒是一片绿油油,在那里工作的九年,陶海粟对当时处于国民经济崩溃边缘的农村积累了不少困惑,这次他来学习,就是想解决这些困惑的。

    同样的,还有南粤青年何小锋,23岁已经是单位里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辅导员。

    那些调剂的,其实也不是胡乱排的,学校在这方面有过考虑,主要参考的是高考的数学成绩,与其说是调剂,倒不如说都是被精挑细选来的。

    主要刚恢复高考嘛,对老师们来说也很不一样,得有时间去适应。

    好在带这样一群学生也是有好处的,30岁上大学,在原来单位就是干部,比老师还会管班级,着实让老师们省心不少。

    刚入校的时候,王澍也想着要不要混个班干部当当,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支部书记于吉做过多年工厂厂长;组织委员姜斯栋是晋省委写作班子的大笔杆子;宣传委员吴小贺是京郊某村大队支部女书记;青年委员张炜是江城市教育局科长……像于华、海闻这样久经考验的组织成员只能做小组长。

    是的,班里有一个叫于华的同学,但请不要误会,他并不是那位著名的作家,那位作家现在应该还在忙于拔牙。

    班会结束,回到宿舍的王澍静立于窗前,任由月光的柔和洗礼,外面是燕京大学的校园,一片宁静却又不失神秘。

    在这样的夜晚,他的心灵仿佛被一种对未来无限憧憬和对知识深深渴望的情感所填满。

    他幻想着自己在这所学府的旅程,将会面临怎样的挑战,收获怎样的果实。

    他思绪飘回今日的班会,那里每一张面孔都承载着自己独特的故事:有人为了追逐梦想,有人为了生计奔波,还有人在寻求生命的答案。

    这些面孔,这些故事,他们不仅是这个时代的见证人,更像是一册册鲜活的历史,记录着国家的昨日与今朝。

    王澍深知,他和他的同学们是在一个充满变革与动荡的特殊时代中成长的,每个人心中都刻画着不同的故事和疤痕。

    但如今,他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通过学习经济学,深入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为祖国的明天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

    他轻轻地将窗户关闭,转身坐回书桌前。

    室友们已沉浸在新领到的教科书中,那些书页在夜色中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公式和理论仿佛都在低语,诉说着经济学的深邃与奥妙。

    虽然他们可能尚未完全掌握其中的精髓,但他们的专注和投入,仿佛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王澍望着如此专注的他们,心中涌起了加入学习的冲动。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打开了一本全新的笔记本,笔尖轻触纸面,缓缓地写下了一行字——《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这不仅是他对自己的期许,也是对未来的一种承诺,一个关于成长、探索和实现自我价值的旅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