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要赶我走
我不愿意去想阿爹阿娘了,在我大病一场之后。在我病着的时候,总梦到他们有了新的孩子,嫌我刁蛮,不要我了。
我又开始不习惯山上的生活。山上没有人会哄着我入睡,没有人会恭谨地听我的吩咐,也没有人会容忍我的脾气。
大病初愈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在竹屋的台阶上坐了一夜,看倦了星星。最后我释然了。就像话本子里恶人的结局一样,孤苦伶仃,寄人篱下。我真的不是郡主了。
我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自那以后,我开始变得沉默,穿着麻布衣裳,跟在师祖祖身边听他讲课。
他教我认一些草药,我认得极快。
年辞卿因为嫉妒我偷偷在我的膳食中放了苦味的黄连,我如实告诉师祖祖,他又被揪这耳朵好一顿骂。这些我也不在意了。我是孤独无依的一个人。
年辞卿受完罚还偷偷问我:“徒儿妹妹,为什么你记忆力什么好呀?告诉我呗,我下次请你吃糖,带你溜下山去玩!”
“我不知道。”
我每夜都会偷偷爬起来,借着月光,溜去放草药的竹屋,带着草药谱去识别。
我害怕自己会因为愚笨被赶下山。如果再被赶下山去,就没有人要我了。我一个小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我想把年辞卿比下去。只要我处处强于他,师祖祖才不会后悔留下我。我希望他收留我不是因为故友所托,不是因为怜悯之心,而是因为我是可造之材。因此,每次年辞卿问我的秘密,我都揶揄而过。
直到有一日我被起夜的年辞卿发现。
他恍然大悟:“徒儿妹妹,原来你在这里用功啊!不厚道,害得我总被师父打屁股!”
我惊恐地后退:“师父,不要和师祖祖说……”
“为什么?”
“反正不许!”我说完话就后悔了,我觉得我的语气太重,要惹他不快了。我压下声音,“师父,算徒儿求你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年辞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哭起来。据他事后跟我描述,说是月光打在我脸上,我又正好披头散发,他觉得我像鬼,吓的。
可我当时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满脑子只想着要被赶走的事情,无措之下也跟着哭了出来。
于是乎,漫漫长夜,星光璀璨,清风阵阵,树影婆娑,两个半大孩子面对面站在,发出此起彼伏的哭声。
一个喊着:“师父我怕——”
一个念着:“别赶我走……”
师祖祖的身影从竹屋中显现。他的头发依旧整齐亮滑,在月光下几乎被染成银白色;他披着一件天青色的衣裳,一手拿着油灯,一声拿着藤条。
他破口大骂:“年辞卿你个小兔崽子欠收拾?信不信我让你把书抄一千遍——”
他忽然看到我在。
我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神色,内心愈发慌乱,怯怯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角:“师祖祖……我……我会乖的……不要把我赶走……”
师祖祖眉头一蹙:“年辞卿说什么了?”
年辞卿也缓过劲了,他看清师祖祖皱眉,在大夏天里打了个哆嗦。
“没有……”
“哦,那元元为什么觉得师祖祖会赶你走呢?告诉师祖祖好不好?”他丢了藤条,轻轻为我擦干眼泪。
我鼻尖一酸,更想哭了。
“师祖祖——”
在师祖祖的引导下,我在被“抛弃”一年后,终于把我内心所有的不安全部吐露出来。
师祖祖道:“元元,就算你是朽木不可雕,你也是我的徒孙儿,我也不会赶你下山的。
“元元,你的父母很爱你,他们没有抛弃你……你现在不明白,以后会明白的……
“不要哭了,乖乖回去睡吧。明天,是新的开始了。”
我点点头,信了。
这一夜的对话,像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噩梦惊醒时,我都能回想到师祖祖柔和的声音,我就不怕了。
我平平安安长到十三岁。
这几年里,我和师父哥哥下过几次山。山下的人已经不再喊我小姐,而是喊我小大夫了。我很乐意他们这样喊我。
年辞卿已经能独当一面,每一旬下山行医一次,我给他打下手。不是因为我书本知识不如他,而是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熟悉的面孔露出痛苦的表情,害怕一个人的生命在我眼前逝去。
近年来不太平,山下的人,年轻的都逃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老的小的还在守着入不敷出的家过日子。
有时候当兵的来了,他们也得躲一躲。
“徒儿妹妹,这次针灸的东西带全了吗?”年辞卿问我。
“嗯,没有纰漏。”
“那就好……烈酒带了吗?听说最近有几批逃难的来,怕是有断胳膊断腿的。”
“没有酒。”我跟在他身后,“这里连米都买不到。”
我听到年辞卿的叹息声。
这次我们要去韩老汉家,去救他的夫人。
听说韩老汉以前和他的夫人琴瑟和鸣,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嫌弃起她来了。如今她卧病在床,韩老汉却不知道在哪里鬼混,要不是他的女儿韩晴兮上山来求师祖祖,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夫人已经奄奄一息。
未进门,我们便听到女人的哭声,是韩老汉的五个女儿,最小的还不会说话,一个劲儿跟着哭。带着我们来的韩晴兮冲进屋子,很快就听到她喊:“娘啊——”。年辞卿进门去看,我跟着。很快,就听到年辞卿的声音:“节哀顺变。”
韩晴兮的脸色还挂着泪,她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恨恨质问道:“为什么?”
我们来晚了。
即使我们是跑着下山的。
年辞卿露出懊悔的神色。
我别过脸,不敢看。
但我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那扭曲的面容,和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韩姨没有半点相似。活像个假人。
“为什么?”韩晴兮突然发出一声哭嚎。
“对不起,我……”年辞卿的眼中也蓄了泪水。
我本以为韩晴兮会怒骂,会打我我们泄愤,可是她只是歇斯底里:“为何会有如此丧心病狂的赌徒,为何会有抛妻弃子的懦夫,为何……”
她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为何不幸?”
她的妹妹都吓得止住了哭声,呆呆看着她的癫狂。
我拉着年辞卿出了屋子。
“为何不幸?”我也问。
年辞卿说:“因为毫无选择,因为无力反抗被困与吃人的规则。”
我说:“这些年乱了这么久,硬是没有人能打破这规则吗?”
年辞卿说:“没有。”
“那以后会有吗?”
“会的。”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年辞卿苍白的脸色稍稍露出点红润,他轻声道:“是师父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