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原是今人两乡愁
“朕当然记得你。”元琅道,“朕不会忘记每一个元家人,即使有岁月的打磨,我也能分辨。”
他的语气中带着轻快:“没想到还有一无所获。对了小姑,你肯定朕的岳美人了吗?”
“杀了。”我忽然觉得畅快。
“哦,”元琅挥挥手,“那就算了。”
他又瞥了我一眼,看到侍卫的刀尖还指向我,便随意对手下人吩咐道:“敢对小姑不敬,把他拖下去砍了。”
侍卫连忙求饶,我亦是惊愕万分:“你这是做什么?”
侍卫的鲜血飞溅。
我有些恍惚。
“小姑你忘记了吗,我们小时候可喜欢这样的游戏了。”他阴森森笑着,他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笑,可我当时不怕,现在却有几分怕了,“小姑,朕记得你很喜欢听骨头被踩碎的声音。”
我确实就是这样。
没有入焚山之前,我喜欢去皇宫找元琅。因为元琅有很多好看的宫女姐姐,他喜欢用鞭子抽打她们,把她们如玉笋般的指尖踩在脚下,给我听骨头断裂的声音;而他,则沉醉在她们的惨叫里。
后来有一次,我身上的血迹没有洗干净,被张叔发现了。他告诉了我的父母。
我的父母大怒,责罚了我。
我疼了,大哭大闹,喊着要把张叔五马分尸。
母亲哭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哭得那么伤心。泪珠子就像剪不断似的,缀在下巴处,一颗一颗连着掉下来。她打我,骂我,最后哭着把我搂在怀里。
即使我忘记了母亲的模样,但却忘不掉她那天说的话:
“为什么……这么个冤孽……我的女儿啊——”
父王的目光一片死寂。
我那时不知道母妃为什么一直在哭,也跟着哭。后来啊,没有过多久,我就被送上了焚山。
我那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送走我,更不明白为什么师祖说他们爱我。
我现在明白了。
上焚山之前的我,就是邪魔恶鬼,和元琅一样的疯子。
我第一次觉得师祖当时想要掐死我是对的。
因为本性难移。
我在鬼面门当杀手,一开始是为了生存,后来,却是从这个行业中找到了乐趣。
元家的孽种。
元元啊元元……
你所受的苦难,是不是报应呢?
“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慢慢就不喜欢了。”我说。
泪水将我眼中的红色洗净,却洗不清我身上的罪孽。我这才意识到我身后是累累的血债,是铺天盖地的白骨,纠缠不散的怨念。
元琅下了轿辇,嫌弃地将侍卫踢到一旁。
“小姑,”他像儿时一般拉着我的手,“朕不知道这里是属于你的,以后这里是你封地的一部分,你高兴吗?”
我说,多谢陛下赏赐,我很高兴。
说出这句话,我失去了我自己。
真可笑啊,不想活的时候什么都不怕,看到一点希望了,恐怕连不小心踩了蚂蚁都要担心报应。
或许是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他不会立刻杀我,我竟如履薄冰,变得软弱了。
元琅指着被箭矢钉在墙壁上的钟如玦:“这是谁?”
“我小叔子。”我说。
“小姑成亲了?”他挑眉,语气中带了不满。
“还没有。”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阿染他是要推翻云翎的人啊……
“那就不重要,小姑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就告诉朕——杀了吧!”
“别这样,我没有——”我没有几个亲人了。
但是这话我不能当着元琅的面说。他怕他发怒,怕他杀了钟如玦和承佑。
元琅道:“罢了,这里剩下的人全部赦免,”他不高兴地拉着我上了轿辇,“小姑,和朕回家吧。”
回……家?
那里,当真还是我的家吗?
年承佑和钟如玦被带着跟在我们身后。我连忙回头看,年承佑脸颊上的泪还没有干。
“那个小家伙是谁?”元琅问。
“是弟弟。”
“朕怎么不知道朕还有个叔叔。”他抓着我的手捏紧了,见我面色难看,他笑笑,“小姑,朕逗你呢。你与他非亲非故,何必收留呢?朕姐姐那里还缺几个luan童,不如让他去吧?”
“不可以!”
“你说什么?”
“陛下息怒!臣女只是——”
“小姑也要与朕这般生分吗?”
“臣……琅儿说笑,小姑只是舍不得这个孩子。”
“那小姑说说,为何?难道他是小姑的孩子吗?”他歪着脑袋,和小时候一样,乖乖巧巧地看我。我躲了躲,不敢看他。他好像在戏弄一个失而复得的宠物。
我张了张嘴,道:“他是我的孩子。”
元琅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我。
“承佑,叫娘。”钟如玦忽然开口,然后被一名太监狠狠扇了嘴巴。
年承佑看我。
我一咬牙:“承佑,我不是你母亲吗?”
“娘!”他嘴巴翕动很久,最终下定决心,喊我,“娘!”
元琅哈哈大笑,鼓起掌:“原来是朕的弟弟,怠慢了!”说罢,招手,让那太监把年承佑抱过来。
可怜的孩子钻进我怀里瑟瑟发抖,呜咽着喊我娘,抽抽噎噎着说,以后您就是我娘了,我孝敬您,我孝敬您……
心口有一团棉花,堵得我喘不上气。
“陛下高兴了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高兴啊,朕看到小姑就高兴。”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姑也高兴是吗?太好了,朕终于找回了小姑这个知己。”他笑道。这个乖戾的人,我曾经的最好的玩伴,这个暴君!
“高兴,我当然高兴……”我和年承佑抱紧彼此,希望从对方身上找到一点温暖,留住彼此,瑟瑟发抖,互相慰藉。
元琅笑够了,累了,闭上眼睛小憩。
我问年承佑:“你婶婶呢?”
年承佑压抑着哭声:“服毒走了……”
我点点头,说好。
眼前一黑,耳畔最后的声音是年承佑在惊慌地喊我。
哈哈哈……明明再多等一刻,柳云乐就可以活命了……她不是怕死吗,为什么还是服了毒呢?元元,你真是……全云翎最没用的东西啊……
被侄子戏弄着,当那个无能卑鄙的云安郡主。
儿时,我多次期待回来,夜里偷偷去哭,年辞卿笑着说这是思乡;
如今我回来了,怎么又那么想念焚山呢?
思乡?
何处是吾乡?
原是今人两乡愁,
原是今人两相愁。
梦里,我在焚山,和小白狗一起,拿着小小的糕点,在柿子树下看八月十五的月亮;年辞卿拿着银针追着钟如玦跑,师祖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笑出声,当我们看过去,他又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钟染在我身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未来——
何时成亲,我们的孩子要取什么名字,要不要也养一只小犬,让它和孩子一起长大……
孩子……
我怎么和他解释承佑呢?承佑姓年他肯定会不高兴的,不知道他会不会欺负承佑……有了我们的孩子后,他会不会因此抛弃承佑……
我在梦里,为什么也要愁呢?
我什么时候,才能安生呢?
有泪水流出来。
我逃离我的梦境,渴望撕开束缚我的迷雾。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熟悉的,温柔的声音。
我猛然睁开眼睛。
温润如玉的公子对身边的一名宫女说:“云安郡主无恙。”
宫女行礼离开,大概是去告诉元琅了。
公子见我醒来,眼中无悲无喜。
他说:“云安郡主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