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六章 南下阙月

    乌云低垂,诡谲翻滚,天河黯淡,星月无光。

    整座阙月城被笼罩在黑暗之中,唯有城楼角,燃起一团惨弱白光,将檐垣勾勒的愈加深幽,将子夜渲染的愈加浓厚。城上插着一支孤旗,在狂啸阴风中招摇不止。城前吊桥斜立,只等战马,城濠流墨,荡尽泥沙,天地间一派冷漠肃穆。

    如此奇怪,城上竟然没有火把照明,亦没有卫兵守卫,如同一座废墟空城。只是外人不知,在城外四周,方圆五十里内,早已埋伏下上百哨兵。

    城中街道早已宵禁,人声无迹,只有零星客馆,点起烛光,照映铜幌。穿梭其间,风抚耳边,甚至隐约能听到浩浩河涌,浪拍石岸之声。

    城中,将军府大厅。

    一名斥候来报,天子党大军已重整旗鼓,合兵一处,于当日酉时行至建明山附近,安营扎寨。按其行军速度,约于明日未时左右,到达阙月城。

    霞光普闻报,心中盘算,在将军座前,来回踱步,略有所思。

    众人各怀心事,神情各异。

    登徒无颜左顾右盼,见无人上言,于是挥披风,出列一拜,嗡声道,“将军,天子党先前折了两阵,畏缩不敢轻进,看来也不过如此。如今安营建明山麓,趁其尚在立足未稳之际,不若让末将领兵,前去再攻杀一阵。”

    “奸党败了两阵,已龟缩一团,必定加强防范,三去无益。更何况此时敌众我寡,即便巧胜两场,亦无法扭转正面大局。”风岩廷出列上拜道,“我等该当一面固守城池,拖延敌势,一面打通退路,保存实力,以求后发制人。”

    霞光普闻言,看着二人,不置可否。

    登徒无颜不悦道,“风先生,木哥、青云皆奋勇立功,为何阻末将杀敌?”

    风岩廷道,“人各有其用,翌日自然有用到登徒将军之地,何必为眼前寸功,轻身置险。”

    “风先生所言正是,”霞光普停下,问道,“无颜,城防巩固如何?”

    登徒无颜闷闷不乐,禀道,“末将已将四周城墙加厚一尺,加高一丈,每门各增设弓弩眼八十余孔,白日里将明面守卫换成老弱病残,黑夜里则撤去守卫,而精锐兵勇,无论昼夜,尽在城楼隐蔽。且于城周二十里设陷阱流沙,虚草河槽,百里内,各布哨兵暗探。”

    霞光普闻言点头,望着登徒无颜,目光凝重,道,“无颜,阙月城能否保住,全在于你了。”

    登徒无颜这才正色,上拜道,“末将肝脑涂地,势与阙月城共存亡。”

    霞光普点头,向其余二人问道,“属黎,青云,你二人皆与奸党有过交手,不知其军纪如何。”

    木属黎上拜道,“回将军,敌军有善用智谋之辈,亦有彪悍勇猛之徒。属黎惭愧,虽是偷袭敌军,却被反攻,败于敌将之手。”言罢,又将出征前后,俱详禀报。

    霞光普闻到赛金龟被黯流等生吞活剥,面露惋惜,甚是怨恨。

    葛青云上拜道,“回将军,青云在布防区所遇敌军皆是骑兵,原本分三部,一部军容整齐,未敢强攻,另两部则是涣散无令,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就近一部,斩杀一名敌将。遇敌主将,争斗一番,本欲诱敌深入,再图全歼,奈何敌军畏缩,不敢复战,故引兵归来。”

    “奸贼虽未至,然斩三员敌将,想必暂挫其锋芒,”霞光普点点头,神情哀伤,叹道,“可惜我金龟兄弟,不听属黎之言,乘一时之快,命丧奸贼之口。”

    登徒无颜怒道,“想来奸贼尽是些吃人饮血之辈,枉称天子禁卫。这黯流更是嗜杀啖肉,恶名远扬,待到见面,定将其碎尸万段!”

    木属黎、葛青云亦是愤恨不已,均道,“定为我金龟兄弟报仇,誓杀奸贼黯流!”

    霞光普屹立大厅,面向众人,道,“众将听令!”

    众人按列唯命。

    霞光普朗声道,“各自归营,修整一晚,养足精神,待到明日奸党临城,必击其不稳,为金龟兄弟报仇!“

    众人唯命。

    建明山南麓,天子党中军大帐。

    夏月朗正在案下把玩套弄三五个鱼鳔,神情愉悦。

    然而还未开战,先折大将,众人纷纷盯着夏月朗,形态如塑,神情各异。

    不一时,斥候入账禀报,不知何故,阙月城上唯有一展孤旗,懒懒散散,挂于城上。虽有加固痕迹,然城墙破败,吊桥锈蠹,城楼凋敝,废弃遍布城濠。远远细观,有人去城空之感。

    夏月朗闻言,心中小喜,像是自问自,道,“难道叛贼知孤亲自前来讨伐,虽有小胜,亦不敢迎战,今日不战自退,向东逃遁去了。”

    枕文梁上拜道,“此逆贼示弱藏拙之计,末将以为,在城四周定然有陷阱铺设,城中有兵械藏匿。”

    夏月朗不以为然道,“文梁所言乃小儿把戏,霞光逆贼岂肯为之。”

    枕文梁一时语塞。

    黯流双目通红,拍案跽起,面目盛怒,咬牙切齿道,“无论阴谋阳谋,我老黯定要将阙月城上下屠戮的绝无一个活物!”

    夏月朗吓得惊落手中鱼鳔,神情惶恐,忙安慰黯流道,“黯将军切莫焦急,明日午饭后便可到达阙月,于煌刀、野狐二位兄弟报仇。”

    黯流闷道,“哼!”

    夏月朗赶忙转移话题,问道,“却不见黄月孤黄将军?”

    唐子明道,“月孤身中敌将毒雾,此时昏迷未醒。”

    夏月朗捡起鱼鳔,轻吹灰尘,套弄进自己手指,试了试,只自言自语道,“又是昏迷不醒,想必醒来又做大事。”

    绵雨冷清,车纱翻舞。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

    黄月孤军装褴褛,精疲力尽,狼狈趴在斜雨之中,只能看清四周平地与树木粗犷轮廓,无分东西。

    一匹纯灰瘦马,拉着一辆周身灰色的车辇缓缓驶来,车夫亦是从头上斗笠,到脚下木屐,一身衣着,皆是灰色,挥喝马鞭,与天地融为一色。

    在不远处,马停车止,听不清车上人与马夫说些什么。

    未几,从车上下来一女子。

    伊人一袭深紫对襟齐腰襦裙,蓝边云纹手袖,碧玉宫绦流苏,步履盈盈,款款而来。再近时,脖颈白皙若脂,锁骨凹凸如玉。发丝黝黑,挽朝云近香髻,插缀玲珑,唯有面目却模糊难辨,然而黄月孤知此女子定是吉衣。

    世界一片灰蒙,唯有吉衣衣彩。

    霪雨不霁,风和泥泞,却未沾湿吉衣华服丝毫。

    直到了眼前,黄月孤用尽力气却仍看不清伊人面目,然而正是吉衣的声音,魂牵梦萦,

    “月孤。”

    只一声便寸断肝肠。

    黄月孤正欲伸手去触碰,忽然止住,想是怕自己血垢双手,弄脏了伊人华装。吉衣亦未再近前,只是关切道,“月孤何故狼狈至此?”

    黄月孤趴伏俯首,颓然道,“遇袭兵败,子未身忘。我亦中毒,命不久矣。”

    吉衣轻轻俯下身,双手捧起黄月孤脸颊,曾如鹰鹫般的锐利目光,此时却浑浊如盲,曾冷峻阴刻的面容,此时却干瘪枯瘦,憔悴颓废。

    吉衣只柔声道,“月孤,事未成,便弃之?”

    虽是相问,像是叹息。

    她清澈温暖的双眸凝视着黄月孤,眼神中是焦虑,是怜悯,更像是失望。

    黄月孤不敢言语,他虽看不清她,却真切感受到她的温度,这绝不是梦。

    这,绝不是梦。

    黄月孤深情仰视那一团模糊,不敢再有丝毫动作,生怕这一切,因为声音,因为动作,因为微弱的变化,而消失。

    吉衣叹道,“月孤忘了许我的誓言。”

    黄月孤闻言,浊泪崩滚,终于轻声,一字一顿,道,“至死未忘。”

    吉衣似乎是在微笑,轻轻拂去泪痕,道,“我便在前方等你。”

    车纱回眸,瘦马向南。

    黄月孤营帐。

    林间一片空地,两三队巡逻军士交叉而过,烛光叠影从帐窗透射出来。

    黄月孤幽幽醒来,问道,“子明何在?”

    众人见主将醒来,本欲高兴,闻言,又均未作答。

    黄月孤喃喃道,“难道他还在生我逆水城滥杀无辜之气?”

    空陵柏安慰道,“将军安心养伤,今夜有行军会议,唐公子前去拜见统帅夏月朗,还未归来。”

    黄月孤在榻前虚弱的点点头。

    “将军,”空陵柏面露难色,榻前拜道,“子未,钟离所领骑兵,尽是枕文梁部下,一时难以调度,致使遇敌兵败,实是情有可原,况且战事一开,钟离忠心护主,领我黄家剩余骑兵归营,未有失节。此虽有小过,不掩大功,还望将军从轻发落。”

    黄月孤拜拜手,咳嗽三声。

    空陵柏继续道,“我军与唐公子军队布防相连,弥先生刚看过将军伤势,开些急用散剂,便又去寻治根之药。唐公子命阿蛮在侧守护,刚刚韦陀将军亦巡逻时进到营帐,前来慰问。”

    黄月孤这才安下心来,还欲再言,只是嘴唇发黑,嗓子火烧。

    韦陀一身戎装劲甲,左手绑盾,右手持宝塔铁鞭,来到榻前,向黄月孤点头示意。

    黄月孤强行起身,却被众人拦住,只好榻前点头回礼。

    正在这时,忽然平地起风,飞沙卷叶,吹饱营帐,烛火流动,灭其大半。还好烛台牢固,疾风只吹熄火源,未酿成火势,侍女们纷纷从新一一点燃蜡烛。

    巡逻军士们忙着以手挡风,勉强看清前方道路。

    韦陀似是嗅到空气中微弱杀气,戟眉竖立,踱步出帐,持鞭护盾,立于帐门。阿蛮亦是有如此感觉,紧随其后。

    山麓林间,一道黑影携着疾风,直奔黄月孤军帐。

    黄家众将还未反应过来时,韦陀已握紧铁鞭,迎面击出,对方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把怪异的剑。

    剑刃分三棱,锐气聚寒光。

    蒙面刺客出剑格挡,与铁鞭相击,金鸣震耳,火星刺目。

    刺客的第二剑太快,不等第一剑招式用老,转守为攻,一个佯装虚刺,韦陀收鞭,却格挡未及,身形脚步已乱,刺客第三剑仍是虚招,朝韦陀面门而去,韦陀护盾不及,后撤未稳,便后仰跌倒。

    转瞬间三剑之后,阿蛮挥三叉戟剑出战,欲助韦陀一臂之力,忽见刺客使三棱剑,一时停顿片刻。待反应过来时,韦陀已满头冒汗,从新起身,挺盾握鞭,发怒撞击刺客。

    刺客似是无心恋战,只为入帐,随手一剑便荡开铁鞭,剑刃划过铁盾,又是一线火花,挥剑佯装再击。

    韦陀复后撤,心中已生出从未有过的恐惧,眼前刺客瘦弱矮小,才到韦陀胸高,真如硕鼠立于熊前。但随意击剑,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妙到颠毫,而对方气势,亦使韦陀整个人与铁鞭承接前所未有的压力。最为绝望的是,韦陀感知到对方目的在大账内,故对付自己时只用了三成功力,若是明面交锋,自己第二剑便要倒在对方脚下了。如此手段,非天人不可为,已知绝非此刺客对手。

    一切只在眨眼间,待刺客入帐,黄家众将才反应过来,准备围攻刺客。

    巡逻军士这才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纷纷围住大帐。

    刺客更不理会,入帐寻卧榻黄月孤,见其羸弱无招架之力,亦不多问,一剑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