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四十七章 雷唐分合

    刹那生死,电光火石。时光凝固,百态丛生。

    帐中侍女,尖叫惊逃,散剂汤药,榻前倾倒,刺客身后,众人追击,皆是面目惊恐,黄月孤微睁双目,见三道寒光射来,一阵目眩。

    三棱剑距黄月孤咽喉只差两寸,一支乌黑弩箭,无声无息,斜刺射来,击中三棱剑身,使剑偏差,刺在黄月孤头卧枕,刺客忽然一愣,回身去看弩箭发射者,是一面戴铁面罩的女军校,瞳孔血红,正端着玄铁弩,也看着自己。

    此人不是阿蛮,更是何人!

    两人相望,刺客双目睁大,停下手中三棱剑。阿蛮红瞳竟然幽幽变蓝,手中玄铁弩也稍稍放下。

    此时黄家众人已将刺客团团围在帐中,却不敢冒进。只因每人心中都已猜到,眼前这名刺客的手段,比之王国城家将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高一层。

    灯火生灭,明暗闪烁,兵戟围合,帐外嘈杂。谁也没有发现,刺客手中的三棱剑极其微弱的颤抖了一下。忽然又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像是被何物刺中,眼神艰难的从阿蛮身上移开。

    韦陀眼见刺客气势渐弱,便抓住时机,持鞭上前,爆喝一声,铁鞭从头砸下,在此瞬间,刺客目光又被吸回阿蛮身上,他分明看到了阿蛮蓝色眼眸中,紧张神情,心中忽然一暖,用剑轻轻拨开了铁鞭。

    他早已忘了周身危险,呆呆的,深望阿蛮。阿蛮蓝眸由紧张转而焦急,甚至轻轻用眼神示意帐外。他这才挥剑破大帐,再不顾众人,从容而出。

    黄家众家将及巡逻军士虽人数众多,并已将其层层围住,但见其手段骇人,竟因恐惧而不自觉的让出一条路来,亦不敢用心追赶,只是佯装呼喊。

    待到天亮,天子党大军从建明山出发,黄月孤遇刺之事亦传遍天子党大军,夏月朗下令加强各营寨戒备,自己则命咆哮、烈焰随时护在寝边,甚至是宠幸女子时,亦不离开。

    众党首纷纷猜测,刺客是何方神圣。

    赵前勒马,边走边道,“想不到霞光普手下还有如此绝顶剑客,还好当时有唐家韦陀和唐阿蛮在,不然……”言罢,摇首一笑。

    宇文铠抚髯,道,“老夫却不认为是霞光普所为。”

    赵前闻言,问道,“哦?何以见得?”

    “这黄月孤一非统帅,二无仇怨,反而是与霞光普有恨,又无论生死,无碍大局。”宇文铠思虑片刻,道,“这霞光普若杀,也是杀……”言未毕,用下巴指了指前面骑行的夏月朗,接道,“为何遣人去行刺黄月孤?”

    赵前捋着八字胡,摸不着头脑,道,“如此,赵某亦是想不通,若说不是霞光普,那又是何人要置黄月孤于死地。”

    两人各自思索,赵前忽然将胯下千里马向宇文铠战马贴近,故作神秘,轻声道,“宇文老儿,自从天水出征,这黄月行事,甚是诡异,先是称病示弱,低调示人,而后连杀统帅、三公,仍然得雷公保命,到今日又佯装中毒,昨日莫名被刺,不知内里究竟有何玄故?”

    “我早算出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当年替父洗冤,已显枭志。”宇文铠轻声道,“老夫私心猜测,今日种种,不过是某人借助黄月孤,所用障眼法而已。”

    赵前自言自,道“某人……障眼法……”

    宇文铠轻声一笑,再不顾赵前,独自勒马向前。

    天子党大军还未到阙月城时,各军接连有报,途中陷阱泥坑,隐蔽河槽,致使非战斗损伤时有发生。夏月朗这才相信枕文梁之言,但心中更是不悦,只是命令军队放缓行程,其中姜迟负责的攻城器械与辎重粮草最是缓慢。

    待到距阙月城二十里处,已是戌时,天近黄昏,夕阳将沉。

    夏月朗传令下去,命枕文梁领本部兵马埋伏于大军前五里,以防霞光普夜袭。并命各部军队加强夜间巡逻,全军修整早眠,待到明日,全力攻城。

    一夜无事。

    翌日,阙月城前。

    天子党大军摆开攻城阵势,夏月朗领各党首居中军高处,遥望阙月城。

    夏月朗像是自顾自问道,“这城如何破得?”

    宇文铠勒马出列,拜道,“夏统帅,老夫有三策,可破阙月。”

    夏月朗也不回身,背对着宇文铠问道,“哦?宇文将军,此次又有何妙策?”

    宇文铠闻言,道,“决江汉之水,灌阙月之城,此为上策;围城不打,困敌待疲,此为中策。”言罢中策,宇文铠便不再言语,夏月朗等不及,便折马回身,面向宇文铠,问道,“何为下策。”

    宇文铠道,“唯有强攻。”

    夏月朗闻言,手中把玩玉佩,未有定论。

    黯流出列道,“我天子党大军还未到达阙月时便被叛贼偷袭,若不亲手手刃叛贼,只做淹死,难消老黯心头之恨。”

    夏月朗闻言,道,“那便有劳黯将军出战。”

    黯流马上一拜道,“多谢国舅成人之美。”言罢也不等擂鼓,急不可耐的骑着赤尾天马,反手持丈二狼牙棒,勒马骤行,单骑出阵。身后家将盲眼、重耳亦跟随其后,为其掠阵。

    黯流望看城上尽是老弱残兵,破旗漏鼓,心中自然轻视,也不叫阵,只是学狼,长声呼吼。

    城上霞光普不知城下衣着破烂,如野蛮人一般的鬼将,也不叫阵,只是在学狼乱吼。

    “听这鸟人乱叫,真是心烦意乱,”登徒无颜急躁道,“将军,末将愿下去,替将军止住这吼声,以安心神。”

    霞光普静望黯流良久,道,“无颜此去,若是难敌,切莫硬拼,只需调转马头即可。”

    登徒无颜面露得色,嗡声笑道,“将军且放心,无颜若是不敌,大不了斗个三四十合便走回,不会忘记守城重任。”

    风岩廷本想阻止,但听霞光普同意,亦不便多言。

    于是登徒无颜骑一匹枣红健马,反手持六棱巨锤,出城迎敌。

    登徒无颜骑近时,才看清敌将面目。敌将双眼赤红圆瞋,眼袋凸垂,眼睑殷腥,面目却骤白褶皱,阔鼻长毛,尖耳生发,发髻后束,如女子长辫。一呲牙,牙齿更像削磨而成的犬牙,且银光闪闪,手握缰绳,拳套布满金钉。

    黯流见来将鲁莽模样,于是反手持丈二狼牙棒,稍稍上前,距敌将约有六七丈便停下,傲慢道,“来将何人?”

    豋徒无颜也不答,笑道,“汝是何人,满嘴狗牙。”

    黯流闻言,瞬间暴怒,催马疾驰向敌将,豋徒无颜以为来人会骂还回来,再不济也该说些“我为大义”、“汝乃逆贼”之类套话,想不到竟然直接兵刃相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双手已握紧巨锤,胯下健马急忙催动起身,黯流转眼即到眼前,披发红目,甚是可怖,狼牙棒从天而降,豋徒无颜更慌,举锤迎击,横过巨锤去挡。

    想来长柄武器中,为木心铁皮者居多。本来战将多用此种,一为轻便,二为易挥,多数马上交战,格挡刺杀,撩拨横扫皆无异样,只是今日所遇狼牙棒乃纯钢之器,本身就势大力沉,又加来将臂膀蕴含洪荒之力,狼牙棒挥而砸下,如此雷霆万钧,直接击碎巨锤杆柄,狼牙棒的狼牙没入豋徒无颜肩部,击碎骨骼,兵刃入肉。

    豋徒无颜从未遇到如此恐怖敌手,甚至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继而是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连同胯下健马一齐受力跪倒,顿时面目大骇。

    黯流见狼牙棒已打入豋徒无颜身体,狼牙倒刺勾住肉身,大力甩向自己军营一方,足有三四丈远,己方八名士兵忙用网兜锁链去网豋徒无颜。

    城上先是看得呆了,一片死寂,继而如炸开了锅一般,人人面目惊悚,一片哗然。

    黯流驶回来,折身下马,豋徒无颜瘫躺在沙场,已骇然而不知所措,开始无声嚎哭。琵琶骨粉碎、肋骨折断,肩上伤口如蜂窝一般,百孔冒血,屎尿失禁,忽然见敌将恐怖面目出现在面前,继而肩部又一阵撕裂疼痛,黯流竟然开始趴在登徒无颜身上,饮血吃肉。

    豋徒无颜痛苦嘶吼,似是遗言,问道,“汝是何人!?”

    黯流停下撕咬,满脸血肉,看着登徒无颜,一边咀嚼一边道,“苍城,黯流。”

    豋徒无颜哭笑道,“有眼不识食人魔。”言罢,气绝身亡。

    天子党大军军阵中旌旗舞动,欢呼不止。

    阙月城上一阵恐慌,再看敌将行为,便已猜到此人便是黯流无异。

    “新仇旧恨,不共戴天,”木属黎愤恨道,“末将愿出战,斩杀吃人狂魔,替我二位兄弟报仇!”

    葛青云亦拜道,“末将愿去会会此蛮子。”

    霞光普阴下脸,不回答。二人见霞光普面目,只好退下。

    风岩廷道,“将军,切不可……”

    霞光普握紧铁拳,一字一顿,道,“取我刀来。”

    阙月城与天子党军阵之间,风沙渐起。

    黯流忽然感觉有一股无形气势,迎面扑来,那气势原来是从城中徐徐勒马而来的敌将身上散发出来的。敌将愈近,那种压力越大。如同大潮,一浪高过一浪,甚至压的喘不过气来。

    霞光普头戴黑盔,衣着黑甲,胯下纯种黑马,反手持乌金大刀,勒马出城。

    城上,阵前,两军目光落在中间战场上。

    霞光普与黯流。

    一人亮起乌金大刀,一人紧持长柄狼牙。

    两团龙卷风平地而起。

    忽然,天子党大军军阵中敲钲鸣金,黯流正欲与霞光普一战,怎乃阵中莫名鸣金,虽然心下极度不悦,但只好恨恨道,“今日暂且绕你性命。”便勒马回军。

    霞光普竟然也不追,任由黯流归营。

    天子党大军稍稍后撤十里扎营。

    天子党中军大帐。

    “为何在我老黯与霞光逆贼准备交战之时将我唤回!?”黯流愤然道,“待我再斩敌军主将,定然士气大涨,大军便可顺势攻城,如此良机竟然错过!?”

    夏月朗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局促道,“将军万金之躯,若有丝毫闪失,孤怎好向雷公交代。”

    黯流闻言,勃然大怒,拍案起身,立于案旁,道,“怎的!你是以为我老黯不如那贼子霞光!?”

    夏月朗身后咆哮、烈焰俱持刃上前一步,怒视黯流,夏月朗向后摆手,示意二人后退,面露难色,停顿片刻,恭敬道,“黯将军且息怒,你想,孤怎敢悖将军之意,只是……只是……”

    黯流道,“只是如何?”

    夏月朗又看看众人,只好道,“只是在羊哲城孤接任天子党统帅时,又有雷公密令在身,不允将军与那霞光普逆贼相争。”

    帐中众人闻言,尽皆哗然。

    老宦神情叹怨,用手轻退夏月朗背,示意其不该当众说出密令详情,夏月朗则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黯流闻言,道,“你少拿雷公压我。”话虽说出口,语气明显弱下来,最后只好悻悻跪坐回本位,独生闷气,嘴里嘟嘟囔囔。

    帐中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夏月朗回身,眼神向老宦求救。

    老宦趁乱,趋步近身,贴耳细语几句,夏月朗附耳倾听,不住点头,最后正襟危坐,老宦退后。

    夏月朗正色道,“这阙月城乃霞光等众贼子藏身之地,今日黯将军手刃敌军大将登徒无颜,威慑敌军,明日若是再擒杀主犯霞光普,首功一件,阙月可得。不知在座哪位将军敢与贼子一战?”

    众人闻言,沉默不语,大帐之中,顿时安静。

    夏月朗看在眼里,自顾自道,“我堂堂天子大军,竟无一人敢除叛拿贼?”

    枕文梁本想应口,宇文铠在一旁用眼色示意,微微摇头。枕文梁领会其意,心中一作盘算,便学众人,闭口不答。

    众人面色各异,未有接口。

    “这么看来,可不是孤贪功,实在是众位没有胆识应战。”夏月朗潇洒起身,负手踱步,于大帐中央立定,道,“天子大军听令。”

    众人齐起身,回道,“唯。”

    “孤亲自为前军,枕文梁、黯流、黄月孤三位将军所领本部兵马,巩固大营后防。”夏月朗正色道。

    三人齐声一拜,道,“领令。”

    夏月朗复道,“赵前将军做好大营与前军之间粮草调度,姜迟将军供应攻城器械,唐子明将军负责运送、救助伤员。”

    三人齐声一拜,道,“领令。”

    夏月朗三道,“宇文老将军作为后应,声援前军。”

    宇文铠深深一揖,道,“末将领令。”

    夏月朗一一安排,又约定时间,准备明日再战。

    待众人各归本部,夏月朗正要与老宦商议明日之战,此时斥候来报,南宫雪兰已过汝南,正向阙月城方向赶来。

    夏月朗闻言烦躁道,“你且给我拖住这女子,待日后再说。”

    斥候也不退下,面露难色,道,“国舅,这……如何拖住?”

    夏月朗也不答,过去一脚踹倒斥候,一手握拳,怒目厉声道,“拖住就是拖住,软硬拖住。”

    斥候趴在地上,忙点头退去。

    待帐中复安静下来,夏月朗终于道,“霞光逆贼难以对付,为何不直接点将,命枕文梁出阵?”

    “命此子出战,绝对不妥啊,”老宦阴下脸来,道,“国舅细想,若是让此子拿了头功,以后怕是更在国舅面前指手画脚了。”

    夏月朗似有所悟,点点头,继而道,“雷公不允黯流上阵,孤又不能让枕文梁抢功,那孤又如何做得了这前军。”

    老宦呵呵笑道,“国舅忘了,国舅手下大将咆哮、烈焰,此二将乃‘京畿四名将’前两位,勇冠三军,其中任何一人,如何不能擒杀一酒鬼。”

    夏月朗认真听着。

    老宦继续道,“不若命咆哮出战,烈焰居后,扮作随行骑兵,待交手时,咆哮假意不敌,引霞光逆贼来追,此时烈焰忽然从斜刺里杀出,咆哮回马,我京畿二位上将出马,定能将霞光逆贼擒杀阵前。到那时,天下百姓便知我夏国舅的威严,天下女子尽知我夏国舅风采。”

    夏月朗摸着下巴,听到最后,笑出声来,道,“恩,好。”

    老宦越说越起性,尖声尖气,面露奸笑,道,“霞光贼子伏法后,国舅便可下一个文诏,言明霞光普所为与城中官员百姓无关,待到那时,国舅可不费一兵一卒,便使阙月城上下,尽数归降。”

    夏月朗摩挲下巴,嘴角含笑,不住臆想,美道,“有理,有理。”

    老宦阴下脸,道,“还有一方面,老奴私心以为,自国舅掌管天子大军以来,众人虽然表面称贺,但大多内里不服,国舅明日若能将这号称‘南天支柱’的霞光普或捉或杀,定然叫黯流、枕文梁、黄月孤等徒,另眼相看,诚心顺服,一扫天水阅兵之辱。”

    “嗯,所言极是。”夏月朗眼神中忽闪怨念,坚定道,“明日定要一雪前耻。”

    老宦最后道,“待到一战功成,国舅便可急流勇退,任由其余党众,杀敌抢功,但终究还是不如国舅首功。”

    “说的好,说的好,待孤功成名就之时,定不忘今日常侍绝妙之策,来日共享荣华。”夏月朗说到最后,竟然向老宦一揖,说不尽的潇洒风流,此刻如若有女子,定然倾心。

    老宦慌忙深揖回拜,道,“国舅抬爱,老奴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