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山河赋

第六十章 恍悟使命

    顿悟刹那,灵犀之间,迷惘恒久,万世千劫。

    唐子明深怕村人咎由自取,误伤己身,于是对村人道,“行路多时,隐感小解,可否领我去别处一下。”

    冷鸠舞娘道,“此处亦无人烟,便在原地吧。”

    唐子明见小伎俩被冷鸠看穿,面上尴尬道,“有人相观,难以为情。”

    村人继续领二人前行,待至眼前,只有一座孤坟,却无房屋。

    村人指了指坟包,道,“正是老母所居之地。”

    冷鸠舞娘冷笑道,“倒是给自己寻了个好归处。”言罢,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便向村人腰间递去。唐子明早已盯紧冷鸠舞娘,见其出手,立马拦住,道,“舞娘不可。”

    “阿福!?是你吗?阿福?”坟中竟然有老妪声。

    村人根本不知冷鸠欲要杀他,闻见坟中相唤,忙奔过去,跪在坟边,神情悲喜,道,“娘,娘,是我,是我啊。”

    “粮食无多,你还拿来,你媳妇和乡里若是知道了,你可怎么活啊。”坟中老妪道,“你能来看娘,娘已是一千个,一万个欣慰。”

    村人哽咽道,“娘,你莫再说了。”

    冷鸠舞娘和唐子明闻见村人母子对话,先是愣在当场,后才知村人所言不假,然其中曲直,村人细细讲来。

    原来村人乡里本就远离无伤城富庶之地,民风愚钝,固守贫穷。加之每年又有虫涝灾害,人难根除,山中障毒,亦不敢近,致使谷如黄金,蔬如白玉。

    于是为了节省饮食,不知从哪辈起,乡里便立下了不成文俗约,凡人活至五十而未离世者,需躺进山中提前准备好的坟墓,以生待死。若是家有余粮,且相对富裕者,偶尔到山上为墓中父母送饭亦是允许。若是身无亲族,或家境贫寒者,决不准再山上养亲,只任其自生自灭。

    村人家里本算贫穷,但实在不忍老母一人在墓中度日,于是总省下自己口粮,而后趁机偷上山来,为老母送饭。

    冷鸠舞娘垂手,怔怔道,“你还不如把老母接回家,颐养天年。”

    村人叹气道,“说是容易,却无人敢接。即便是一乡之长、族中稍富,亦是老老实实将父母奉侍到山中坟里,更莫说我等草芥贱民。”

    “民愚至此,责在其国。”冷鸠愤然道,“老娘今日就要以卑贱之身,救出这一乡之民。”言罢,便要去推墓碑。

    村人大惊,忙阻止道,“仙子莫动,姑娘莫动,吃食全都给你,莫要拆我老娘坟墓,拆了我娘便要暴尸荒野,我一家更要又受乡里重惩。”

    坟中老母闻声,惊慌道,“发生何事?发生何事?”

    村人拉扯冷鸠,奈何冷鸠力大,几次将其推倒,村人索性跪在地上,抱住冷鸠一腿,苦苦哀求,道,“仙子,唉,仙子。”

    “身为一个生于天地间的男子,你忍心生你养你的老母,饿死坟中?”冷鸠停下来,像神灵一般,下视村人,语气缓柔下来,道,“你还有老母可侍奉,他人连父母都不知在哪,是死是活。”言罢,也不再动作,眼神黯淡,侧首望天,全不似刚才母夜叉模样,变回一位受委屈的少女。

    村人抱着冷鸠的小腿,被冷鸠的前半句问话定在那里,我竟也忍心让我的老母活活饿死在墓中,生我养我,教我懂得肩扛手挑,识得春种秋收,分得九谷猪羊,今日能用手吃食,却用此手亲自埋我老母。越想越是气愤,自己受乡里惩罚又如何?老母能平安过活才是最朴素的道理。

    村人忽然想通,豁然开朗,似是下了巨大决心,大口喘气,像野兽呜咽,放开冷鸠,向着坟墓,大呼道,“娘,孩儿来救您!”言罢,哇的大哭出来,疯也似的刨坟。

    冷鸠一愣,不想自己随意的一句话,竟然勾出了眼前这个懦弱村人,血性一面。于是道,“这才对。”言罢,继续推碑刨土。

    唐子明立在一旁,见二人说着说着就做出破碑拆坟这种有违祖宗礼法的惊天之举,震惊呆住,片刻间回过神后,忙走到冷鸠一边,刚想阻止,还未开口,冷鸠回头,斜视道,“你避开,你们这些人,嘴里讲尽大义,手上却只做苟且,老娘虽是野生野长,但亦知人该知恩图报,饮水思源,更何况是生身父母。你想想,这里面若是你母亲,你会如何?”

    唐子明闻言,竟然怔住,他想争辩,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堂堂天子党首,天下三公之子,竟然被一个章台女子问倒,这传扬出去,唐府百年基业,颜面何存。

    “你……你……”唐子明头顶冒汗,眼冒金星,天灵一阵黑热,将要晕倒。

    村人见到此景,以为唐子明要饿晕,忙上前扶住,道,“这位公子,莫不是饥饿难耐,我权且分你一只冷饼。”

    冷鸠舞娘本性心直口快,欲抗不平之人,平日里在章台曲坊,需假扮柔情,故作娇嫩,今日好不容易出来,本性尽显。此时口上痛快,无心一说,见唐子明摇摇晕倒,真是感叹这男人无用,道,“好罢好罢,你比他们要好些,别半瘫着装死,赶快过来帮忙。”

    村人喂了唐子明一口沉茶,唐子明被苦涩激醒,心中道,想不到这江南一隅,竟有如此尚未开化之地,闻之使人落泪。若不是无伤城中遇般若上师,若不是为寻上师遇冷鸠舞娘,若不是舞娘领我上这鸡鸣山,也许我毕生都不曾亲历这人世间切肤的悲苦。

    出天水城时,先为泥泞沾脏戎靴而怨天怨地,后遇流徙时,虽感受到人世劫难繁多,只是感慨天意造化,仍不足以震撼身心,而后眼见逆水奢靡与流民苟且,繁华阙月,顷刻之间,火海焚世,尸山焦腐,本已有所感悟,只是仍未参透,今日眼见这生人当做死别,却是真真切切。

    难道这世间还有更多悲苦之人,艰苦之事?

    而我,又该如何做,才能解救世人,逃出苦海?

    唐子明苦思冥想而不得,只好暂且放下,待二人将坟扒开,搀出老母,村人一手捂着老母双目,怕阳光将其刺伤,一手搀着老母手臂,破衣烂衫,皱纹深刻,银发迎风,脚步蹒跚,背后则是荒山落日,余晖肃风,此情此景,甚是凄凉。

    村人将老母救出来后,却不知该去何处。

    冷鸠舞娘道,“我随你回乡见你乡长,若是言语理论说通最好,若是话无用处,哼。”言罢,抽出匕首。

    村人道,“仙子万万不可。”

    唐子明因天下之悲而心中悲苦,眼中噙泪,对村人道,“你且将你老母接回乡里,我这便回无伤城,命郡丞前来,废除乡约,普渡教化。”

    村人半信半疑,道,“若公子真可救我老母,我此生愿做公子牛马,以报大恩。”言罢,便要下跪。

    唐子明忙扶住,村人又要将饮食全部留下,唐子明万分推回,将茶饼让于村人老母,道,“你且慢慢回去,路上无需着急。”

    待村人老母饮食,二人对唐子明、冷鸠舞娘一一拜谢,便从西面,下山回乡。

    老母问,“阿福,你遇到的是什么人啊。”

    村人道,“娘,昨夜有神仙托梦孩儿,本未放在心中,今日果然便遇贵人,来救咱们。”

    二人声音渐消,身影融入山日之间。

    冷鸠舞娘轻佻道,“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善心。”

    唐子明道,“舞娘,咱们快回无伤城吧。”

    冷鸠舞娘问道,“你不上山顶去寻般若上师了?”

    唐子明正色道,“般若上师踪迹引我至此,使我亲历人间疾苦,该是冥冥之中,上师之意。我见了村人母子,便犹如已见般若上师本尊,故该回头。若我真的上山顶,见了上师本尊,他定然心中失望我不解其意,亦是让我回城。”言罢,望向山顶,合掌俯身,轻声道,“若是有缘,终会再见。”

    而他,已交赋我使命。

    冷鸠舞娘愣愣看着唐子明,会心点头,正色道,“如此,我们便下山。”

    唐子明道,“正是。”

    二人沿着原路,从东路下山。

    及至山脚下,日沉鸡鸣,天色阴郁,草木失色,凉风渐起。

    二人行走一天,早已有气无力,寻一块空地,正在树下石上歇息。唐子明崴脚仍未好,又加一日来水米未尽,又兼行路爬山,言语激烈,整个人已瘫软,口舌已麻。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股十二三人的匪寇,将二人隐隐围住,慢慢收聚。二人感知四周变化后,相互会意,唐子明握紧剑柄,冷鸠舞娘手藏匕首,欲以静制动。两方离近看去,匪寇们手中拎着柴刀短棒,人人面目菜黄,眼睛呆滞,定然稀松平常。

    为首一人,蓬头垢面,黑白胡茬,摇首一笑,露出参差黄牙,哑声道,“今天可真是天上掉下了活宝贝,让我老莫财色全收啊。”

    众人晃着武器,一阵陪笑。

    唐、冷鸠二人,四看不答。

    为首老莫大摇大摆的走近冷鸠舞娘,但见其天人模样,表情惊讶,向下看到鼓挺胸脯,口水流下,咂嘴道,“啧啧啧啧,这是天仙娘娘下凡啊,要不要我老莫给您老人家磕个头啊。”

    冷鸠舞娘依然不动,冷冷道,“乖孙儿,知道娘娘来了,还不把准备好吃食拿来进贡。”

    老莫猥琐道,“呀呵,这‘娘娘’还挺刺儿,我老莫喜欢。”言罢大笑。

    众人亦是轰笑。

    老莫刚要伸手调戏冷鸠舞娘,冷鸠顺势扣住老莫手腕,窝在后背,连同其身体,向后一拽,匕首锋尖儿抵住其脖子,甚至插进去半寸。唐子明奋平生之力,才将剑拔出,护在冷鸠舞娘身旁,却已无横剑之力,只做模样。

    老莫根本想不到这柔弱女子动作如此利落迅捷,于是毫无防备便中招,旋即变色,众人想救,老莫忙摆手,道,“别别别,你们一群鳖孙给我退后,”然后哀求道,“娘娘,娘娘,您要什么我老莫给您去取,方圆百里,爬也要爬,捞也要捞……老莫还有卧病在床老母,嗷嗷待哺幼子,娘娘可怜我一片孝心……”

    老莫说话时,口气喷粪味,亦有唾液溅出,冷鸠厌恶后避,不耐烦道,“闭嘴,赶快让你手下去找些吃的,不然让你血溅当场。”言罢,匕首又要向其脖颈里插。

    老莫脖颈吃痛,大惊失色,哀求嚎叫,道,“好好好,”转而对众匪寇狂吼道,“你们没听见吗?这位‘娘娘’和这位‘仙爷’让你们找吃食,赶快去把咱家清凉泉水拿来,不然我拔了你们的皮,熬阿胶吃。”一连串污言秽语,引的众人四散去找吃食。

    冷鸠实在厌恶的紧,果断匕首将匕首又插进半寸,道,“闭口!”

    老莫吃痛,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哭的间隙,懦弱弱轻声道,“娘娘留我贱命。”泪涕狂飙,不一时闻见一股恶臭,原来是这老莫吓得屎溺失禁,冷鸠一脚将其踹开,抢过唐子明宝剑,远远指着老莫,道,“你便在这不许再言再动,不然,娘娘不要你命,只削你命根。”

    老莫闻言大怖,咬牙闭着嘴唇不敢说话,瘫在地上,纹丝不动。只是任屈辱的泪,顺着虬髯,胡渣流下。

    冷鸠这才拍拍身上尘土,又闻了闻刚扣着老莫手腕的手,一脸厌恶,去唐子明身上蹭蹭。

    唐子明一脸尴尬。

    约莫一刻钟时光,两名小匪寇归来,一人拿着两块不成形状的糙饼,一人提着一只破壶,壶中水仍在外滴。

    若说饥饿还可忍耐,但是饥渴却难以克制。

    唐、冷鸠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先将壶中清水饮尽。

    唐子明道,“这无伤城外的水就是甜。”

    冷鸠舞娘一副鄙夷模样,刚要去拿饼,但觉唐子明身影模糊,而自己眼皮沉重,头脑空虚,再支撑不住身体,最后视线倒下,世界侧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