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知不可为而为之
粮船成阵,尽数派遣去了浙江。
严世蕃就站远处望着,一改往前的模样,变得沉默寡言。
“这些,够灾地的百姓吃些时间了,小阁老奔波这么久,这次就回浙江好好歇息下吧。”
赵贞吉站在身后,拱手行礼。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年里,他才发觉自己的爹严嵩早已老的不成样子,而自己却一错再错。
“应天衙内的要事繁多,我便先行去处理了,小阁老多保重。”
赵贞吉微微躬身,再度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回浙江......”
严世蕃眼中没了初来时的那般狂妄,现在他似乎才明白了他爹严嵩在其临走前说的那番话——
“到了浙江,凡是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与汝贞商量是否可行,再去落实,切忌不可执意而行。”
他才领悟到了这话的另一层意思——
任何一句话,只要你不去说,你便是这话的主人,你若说了出来,便成了这话的奴隶。
改稻为桑,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是不可能去做成的事。
要百姓拔了稻苗,却又不给百姓饭吃,百姓又怎么甘愿去如此做。
从头到尾,就是逼着自己往前走。
谁去逼的自己?
明明就是他严世蕃自己,自己的那颗心!
朝廷里巨大的亏空,让他一时着了急,越想着去快点做什么,这事便越做越是漏洞百出。
倘若自己开始便与胡分工而行,一年改不成的事,化成三年,三年不行那就五年,事缓则圆,这事再怎么难,也能去办好办实。
可自己对于胡的嫉妒早就非同一般,皇上器重胡,连自己的亲爹都去望着胡!
“严大人?”
一仆从轻声唤着他,他这才注意,不知何时眼角里流出了两行清泪。
“该走了。”
浙江再怎样,哪怕布满了刀子,自己也终究要回去。
“走吧。”
严世蕃伸出手,仆从接应过他的手来,搀扶着他,向着船行去。
......
浙江巡抚衙门。
马宁远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只是身子颤着,不停的抽泣。
“马宁远。”
“部堂大人......”
马宁远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胡宗宪,却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胡宗宪从座上站起,一步步的走到他的面前。
“这些事,你究竟是怎么下的去手的!”
“部堂大人莫要再问了,属下再怎样也不会讲的.....”
马宁远望着胡宗宪,眼泪止不住地往地上打落着。
“为官,首要的便是心系百姓,新安江九县百万生灵,你做之前,你就不怕雷公在天有灵亟了你!”
“胡部堂,可这事总要有人去做。”
“你到现在,都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
胡宗宪气的身体止不住地抖着,“从一开始你马宁远敢带兵去淳安百姓田地里踏田时,我就不该手软!”
“小阁老做的事,阁老也都知道,这事瞒着部堂您,都是为了保护部堂啊!”
马宁远声音从嘶哑变得暗哑,“我是对不起部堂,可我马宁远这颗心,仍是忠于部堂您的。”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将帽子放在地上,抬头望着胡宗宪,
“我马宁远不过是个举人出身,拔贡也拔了几年...倘若没有部堂,我马宁远这些年里也不过是个县丞,家里跟祖上做梦也没能想到,我能坐上这杭州知府......”
“这些年里,我早就认准了,我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眼下,也终于有了能够报答部堂的机会了......”
“这前程,是部堂给我的,我现在还给部堂。”
“什么罪都由我顶着,只要部堂能在阁老,还有裕王皇上他们那里过了关,只要部堂的仕途仍能向前......”
“啪!”
胡宗宪终是没能忍住,那干枯满是茧子的手,狠狠地扇在了马宁远的脸上。
“自作聪明!”
胡宗宪瞪着通红的眼,“什么朝廷什么阁老裕王什么过关的,哪里有这些的事,这么大的事,你竟敢不同我商量,私下还伙同他们去干,到现在,竟还敢说这心对我是忠的!”
“部堂,我没有伙同任何人去对不起部堂......”
马宁远脸上红肿起来,可他仍深深的望着胡宗宪的眼,
“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听了这话,望着马宁远的眼睛中竟生出了无数的悲哀,掺杂着痛悔。
眼前的马宁远,竟是如此的陌生起来。
“知不可为而为之......”
胡宗宪深深叹了口气,终是将目光从马宁远身上挪开,眼里剩下的,尽是些伤痛。
“平日里让你多读些书,可你却总不以为然,竟还妄言半部《论语》可治天下!”
胡宗宪不住地叹气,又转过身来盯着马宁远的眼睛,“现在竟还说着什么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我倒问你,孔圣人所言‘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本意究竟为何?!”
马宁远低着头,沉默不语。
“那我告诉你,孔圣人是告诉世人,做事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胡宗宪瞪着眼望着马宁远,“毁堤淹田,伤天害理,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你这也叫什么‘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九县,百万生民,毁堤淹田,尽数决了口子,翻遍整个史书,亘古未见,倒成为我分忧为我报恩!”
“马宁远,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都顶不住!”
胡宗宪气愤至极,仰着头,心中怒火滔天,“天下人都说我胡某知人善任,可我怎么就能用了你这样的人!”
马宁远将整个身体伏在地上,眼泪哗哗向下落着,
“我本就不该出来为官,从淳安回来后我就备好了辞呈......”
马宁远抹了把泪,将头重重的叩在地面,“可我的老母,拙荆还有犬子,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还望部堂大人能够保全他们!”
说罢,马宁远早已泣不成声。
“做这事之前,怎么没有想到你那远在乡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母!”
胡宗宪不再去望着他,背过身道:“我再问你一遍,这事都是谁伙同你来去做的。”
“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