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星空

第45章 二老

    谁给孙固当举荐人呢?

    孙老夫人虽有荐举资格,但法度要求荐举不能沾亲带故,这可愁坏了孙鲁。

    放眼天下能举荐孙固参加荐考的人,确有一些和孙家交情甚笃。

    只是孙固身份特殊,这其间有着巨大的风险。

    若是哪日他身份被揭露,岂不是要害了人家全家全族?

    但孙鲁又是发自内心地想帮一帮这个孩子,他忍不住喟叹:“小子,你真是给我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

    孙鲁正一筹莫然之际,孙老夫人给他送来了一封书信。

    孙鲁打开信,又惊又喜。

    这是一封举荐信,举荐人写着岳焕。

    老夫人笑说:“秋石来富州后,岳焕便成了孤家寡人,昨日他来富州找老友喝酒,我便去找他讨了这封信。”

    孙鲁哈哈大笑,道:“真是妙极,我怎么就没想到他呢,如此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又问老夫人:“母亲,岳焕和师兄,身体可还好?”

    老夫人说:“身体都还硬朗,但他们毕竟不是元晶之体,再过几年,也差不多该去见你父亲了。”

    孙鲁闻言心中一痛,他感到母亲好似在说她自己。

    大哥十年前便说要回富州,但因受了许多事的羁绊,至今还没能回来。

    他想着,等忙完孙固的事,就写封信送去皇城,两兄弟一起好好陪伴母亲走完余下的日子。

    老夫人对孙鲁说:“带着信,快去知州府报备吧?六十多年没有人参加过荐考了,他们也要准备准备。”

    她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孙鲁望着母亲的背影,突然觉得她苍老了许多。

    他听到母亲边走边说:“这回孙固娃娃要闻名天下了。”

    孙鲁兴冲冲地来到知州府,将那举荐信往黄胜筠面前一拍,道:“看看。”

    黄胜筠笑着,却不去看那信,管自说:“举荐信?岳伯伯已经和我说了,那孩子真是有趣,先是破了文才的脑壳,又在军巡处藐视朝堂,接着又要来参加荐考,对了,我还听说他哑巴了十几年,如今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孙鲁嘟囔道,“快报备了,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也赶紧和我说,距离荐考就剩百日了,我们也得好好准备一番。”

    黄胜筠不紧不慢地说:“这荐考制度停滞了几十年,如今再开,我也生疏得很,得好好研究一下规则。再则,兹事体大,我还需上疏皇帝,等候批示。”

    “屁事真多。”孙鲁咕哝道,“那你手脚麻利点,别回头影响了我们的大事。”

    “放心,一定。”黄胜筠笑道。

    他请孙鲁入座,伸着脑袋饶有兴趣地问,“那孩子,听说没有正式读过书,你觉得,这样有意义吗?”

    孙鲁翻了个白眼,说:“以前是没正式读过,可如今距离荐考不是还有百日吗?现在读来也不迟。”

    “读书哪是一朝一日之功?”黄胜筠不赞同地说,“他这一参加荐考,便是几十年来的第一人,势必会吸引全天下读书人的目光,若是表现太过不堪,那岂不是会……”

    “这不用你担心,这娃娃有天纵之才,百日足够。”

    孙鲁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泛起了嘀咕。

    “这要真是考个一塌糊涂,定会成为天下的笑柄,这娃娃疏忽大意了啊,哎,如今骑虎难下,只能闭着眼睛往前冲了。”

    他想完这些,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他望着黄胜筠,绽放出春天阳光一般和煦的笑容。

    黄胜筠眉头不禁抽抖了一下,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孙鲁压低声调,笑着问:“胜筠,听说……荐考的试题是由各州府自行拟定的,我想……”

    “停,打住!”黄胜筠赶忙制止道,有些气愤地说:“孙鲁啊孙鲁,泄露试题是要杀头的,你怎么尽想些旁门左道呢?太让我看不起了!”

    孙鲁眉头一拧,正襟危坐,面若冰霜,冷冷道:“胜筠,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师伯吧?”

    “这……”

    面对孙鲁风格上的突然转变,黄胜筠显得措手不及。

    “既然我是你师伯,你这样跟长辈讲话,也太无礼了吧?”

    “这……”

    黄胜筠十分窘促,二人虽年纪相仿,但论辈分他确实该叫孙鲁一声师伯。

    他正想着该如何解除这尴尬的局面,两位鲐背老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位边走边说:“师弟,好久没见了,近来可好?”

    孙鲁定睛一看,弹身而起,马上堆着笑迎上前,恭敬地行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伯父,可不要折煞孙鲁了。”

    后进来的那位老人也跟着说道:“师弟,怎么能说折煞呢?天下读书人都是孙先生的学生,反而你这一声伯父,要折煞了我们两个老家伙了。”

    这回轮到孙鲁窘迫,黄胜筠在一旁窃笑了。

    孙鲁难为情地说:“岳伯伯,黄伯伯,你们就不要再取笑孙鲁了。适才我只是在和胜筠开玩笑。你们虽自称是家父的学生,但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我对你们只有仰视。”

    黄秋石佯装生气地说:“什么叫自称?他岳焕是自称,我黄秋石可是令尊堂堂正正收进门的三大弟子之一,这是决计不容含糊的事!”

    他说这话时一脸的骄傲自豪,仿若能成为孙无域的弟子有着无上荣光。

    孙鲁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哎,辈分这事,一算起来就全乱套了。黄伯伯,以后,您管家父叫老师,我管您叫伯父,咱们各论各的。”

    黄秋石和岳焕哈哈笑着落了座,孙鲁和黄胜筠则乖乖地立在两位老人的身旁。

    黄秋石对儿子说:“胜筠,荐考的事你快去准备吧,上疏的折子午后就差人送到赤鸮坊去。”

    黄胜筠恭敬地应了个是。

    黄秋石接着对孙鲁道:“中午就留下喝两杯小酒吧,我们絮絮家常。”

    孙鲁乖乖地说个好。

    酒过三巡,黄秋石和岳焕均已面色赤红。

    毕竟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孙鲁生怕在这酒桌上把两个老人家喝走了,关切地说:“伯父们,这酒咱们可以少喝,多说些话就行呢。”

    “说画?”岳焕饧着眼,迷瞪瞪地说,“画有什么好说的?我都搁笔二十年了。”

    孙鲁一听,心道:“完了,这有一个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就是,画有什么好说的?”黄秋石附和道,“我也搁笔十八年了。”

    孙鲁以手抚额,心说:“又一个开始谵言了,我要是一次性把这两位泰斗全喝走了,必定被天下文人骂到死,即便死了,还会被载入史册,供后人继续唾骂。”

    他把求助的眼光投向黄胜筠。

    黄胜筠抿嘴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这两位老人皆是画坛巨擘,也是半生挚友。

    更巧合地是,两人是同一天生日,不过黄秋石年长一岁,常常以兄长自居。

    早年他们将全部心血都投注进了绘画之道,萧帝曾经评价说:天下画匠,圣人居首,黄二岳三,余者皆差之万里。

    萧帝对绘画屁都不懂,但天下人还是认为他说的对。

    由此可见这三人已经高出余者多少个层级。

    只是苏子已于两百多年前彻底封笔。

    岳焕二十年前患了手疾,提笔连个“一”字也画不直了,甚为可惜。

    黄秋石的情况与二人不同,他依然痴迷于绘画,但十八年前,他深觉自己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能更进一步的大门。

    他有一段陷入焦虑和狂躁的时期,后来便决定搁笔,以期能以静思默想的方式,让他悟到绘画的真谛,让他攀上更高的山峰。

    可惜十八年前过去了,他依然无所得,自然也就没有再拾起过画笔。

    他曾说,如果在他死之前,没能悟通绘画之道,那他将永远不会再作画;

    如果他有幸悟到了,那他还会再画最后一幅,这幅画会灌注他对人生与绘画的所有感悟与思考。

    两位老者既然只愿喝酒不愿说话或说画,那孙鲁只能胆战心惊地陪他们喝个尽兴了。

    结果到最后孙鲁才发现,这二人都有着非凡的酒量,尽管喝得面红耳赤,精神却一个赛一个地好。

    他自己都喝得口齿不清站立不稳了,二老还不停地在那里劝酒。

    他感觉再喝下去要先走的就是自己了。

    他醉醺醺地回到孙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简月清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含糊地说:“还要再等皇帝的通知。”

    简月清说:“距离荐考日期就剩百日了,得赶紧给孙固找个老师,我今天考了一下他,发现他对于科考的门道一无所知。”

    “岂止是科考的门道。”孙鲁醉呼呼地说,“他连诗词格律都一窍不通,也不知简陌这些年都教会了他啥,估计尽在卿卿我我了。”

    简月清白了他一眼,说:“明天我亲自去请季澄老先生,他学问大,让孙固跟他恶补一下。”

    “好。”孙鲁说完躺倒在床,很快便发出一连串的呼噜声。

    第二天一早简月清去城里请季澄,人还没回来,黄胜筠居然登门了。

    孙鲁望着他诧异地问:“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黄胜筠点点头,“赤鸮往返皇城与富州,只需一夜。”

    “怎么说?”孙鲁问。

    黄胜筠捏捏嗓子,学那前来传话的太监腔调,说道:

    “陛下说,‘荐考停滞多年,而今复开,朕甚为讶异,先皇设立此制,本就为不拘一格,选取贤才,今既有人参考,想必也定是那惊才绝绝之辈,朕已等不及要将此等喜事昭告天下,故,百日之期太久,改为三日后吧。’”

    孙鲁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