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随便”的荐考
孙固身处州府一间阔室。
不多时,一袭长衫的黄胜筠领着两个笔吏走了进来。
他人未开口,笑容先爬满了脸。
两个笔吏则各走到一方木桌前,摊开白纸,提笔沾墨,作欲书写状。
孙固是第一次见黄胜筠,只觉他面容清癯,平和从容,根本不像掌权一方的朝廷大员,心里便也轻松了不少。
黄胜筠平易近人地调笑道:“荐考已经停了六十多年,要不是你,我都忘了朝廷还有这样一项法度,来,让我看看这六十年来的第一人长什么样?”
他出声的同时,那两人手中的笔也跟着飞速动起来。
孙固抬手抱拳,向太守作了一个揖。
黄胜筠打量着眼前的后生:
他乍一看很普通,平凡的相貌,朴素的衣着,略显瘦削的身材,中规中矩的举止。
可仔细再一看,他看到他平凡的相貌中透着坚毅;
衣着虽朴素却合体大方;
削瘦的身形中隐隐有一股力量;
看似中规中矩的举止,试问天下又有几个少年,能面对一方太守而表现地如此沉静与不卑不亢呢?
黄胜筠说:“这是六十年来的第一次荐考,所以我们也不因循守旧,今日不考笔墨,不考经文,我们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孙固心中诧异,他知道,但凡“随便”,便都不能随便。
他等着黄胜筠的后话。
黄胜筠请他坐下,像絮家常一般问他:“孙鲁带你来的?他人呢?”
孙固回道:“伯父在家,二小姐陪我来的。”
“哦?”黄胜筠有些意外,“你们的关系是……”
“以后,我会娶她。”孙固说得很坦然,像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
黄胜筠显露出吃惊,这少年的坦率而不忸怩,淡然中透着的坚定,令他欣赏。
他呵呵笑着说:“那到时你们可得请我喝杯喜酒。”
说完他转移话题道:“既然是荐考,那我想听听你对学问一道的见解。你认为,如何才能诞生出更多更好的学问呢?”
“苦难。”孙固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他说完见黄胜筠在等着他下文,便接着说道:
“苦难是一切好学问的根源,苦难能让人有更深刻的领悟,从而会引发更深邃的思考,思考会催生出更新更好的学问。
不单单是学问,各行各业皆是相通的,经历过苦难,才能写出感人肺腑的文字,才能奏出催人泪下的乐章,才能绘出直击心灵的画作……这其实就和别人所说的‘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是一个道理。”
这个说法算不上新颖,孙固的见解也不算独到,但考虑到他的年纪以及出生,黄胜筠还是心有赞许。
他说道:“所以,你认为,每一个有所成就的大家,必是经历过深切苦难的人?”
“是的。”孙固坚定地说,“我们可以回头看,不论是孙无域先生,还是柳河东、杜以龄先生,还有您的父亲秋石老人,他们皆是从苦难的漩涡里走出来的。
甚至包括现在年轻一辈的吕璋、楚秀等人,他们能出类拔萃,也得益于经受的那些艰难困苦。
这些苦难,也许是他们自身的际遇,也可能是时代加诸在他们身上的。
正因如此,各行各业学问里最杰出的人物,才皆是普通人,鲜有修道之人。
他们的寿命虽短,却创造了这个世界最光彩夺目的学问,一切皆因为普通人经受了人世间最多最真切的痛苦,而这一切,修道之人是感受不到的,自然也就不可能在这些方面有大的成就。”
黄胜筠微笑着说:“我不是特别能赞成你所有的观点,因为你好像忘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仅是修道者,他所创造出来的学问也是空前绝后的。”
孙固摇摇头,说道:“我知道太守指的是谁。这个世界一半的文字都用来了书写竹子和苏子,我自然不会忘,更不会否定苏子所创造出的那些永远不会被泯灭的一切。”
“但说到苦难,苏子也是一样。”孙固继续说道。
“他和普通修道者大不同,他也是经历过大悲苦的人,而且即便他成了宗师成了圣人,这悲苦非但没有减少分毫,却更大了。
这些悲苦被刻在他的内心里,他活得的越久,那悲苦便也就越大。
正是这些悲苦,让他在增加了生命长度的同时,也拓展了生命的宽度与深度。
而苏子所经历过的大悲苦,以及他内心怀着的那些对普天之下民众的悲悯之心,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拥有。
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在那么多方面都达到了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的原因。”
黄胜筠咂摸了一下孙固的话,觉得有那么些道理,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他又一时说不上来,只好随口感叹道:
“大先生确实如你所说那般,只是可惜他选择了归隐,选择了封笔,这是世间莫大的损失啊。”
孙固却接上这随口之言说道:“不可惜,大先生真正的伟大之处,正是在于他甘心自我归隐,有意去削减自己在人世间的圣名。”
“哦?何出此言?”黄胜筠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
“是,大先生只要他想,他当然可以笔耕不辍,今日可以有更多的墨宝传世,也可以获得更加昌隆的圣名。”孙固侃侃而言,“但,他怕了,因为他发现这个世界有他不一定会变得更好,于是他封笔了,归隐了。”
“怕?大先生会怕?”黄胜筠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两个笔吏此时运笔如风,不时抬头看向二人,将他们的神情、动作以及对话,一一记录在案。
孙固不理会黄胜筠的眼神,管自说道:“是人就一定会有怕的东西,大先生也不例外,他会怕,其实才真正体现出他的悲悯与不凡。”
“呵呵。”黄胜筠气极而笑,一脸的无可奈何,“你这话说的,好像你一个娃娃了解圣人似的。”
怎料孙固却说:“我读过关于圣人的每一个文字,我自认从内心深处了解他。”
黄胜筠呆住了,他已不知自己该用什么眼光去看眼前这个少年了。
说他狂妄无边吧,可他却是一派真诚;
说他哗众取宠吧,他说的话又明显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说他见解独到吧,他的见解却又如此地荒诞滑稽。
他只好在内心对自己说:“罢了罢了,都是我自作自受,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孙固,笑说:“既然你说自己了解圣人,我这里刚好有几幅画,你帮我看看哪幅是圣人所作。”
他从书架上取出四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放到案桌上,谨慎地好似在放置几件价值连城但一碰就会碎掉的珍宝。
“这四幅画,既无题跋,也未钤盖,但它们的主人个个都不同凡响,嗯……三个吧,三个不同凡响,另一个逊色些。”黄胜筠接着说,“其中一幅便是出自圣人之手,我想请你找出来,并说说你的判断依据。”
他说话间便展开了第一幅画作。
首先映入孙固眼帘的是一座官衙,观建制应是县衙。
虽只寥寥几笔,但将衙门的前堂后院都勾勒地形象逼真。
衙门外墙处立着几株脱了叶的大树,一片秋末冬初的萧瑟感。
后院的一间屋子开着窗,窗外的一侧,植着一片竹林,竹林在斜风细雨中轻摆着顶稍。
一个穿着官服的人半卧在窗前,关切地望着外面,仿佛从画里就能听到他在叹息。
不待孙固进一步细看,黄胜筠已经摊开了第二幅画作。
这是一幅垂钓图。
苍茫的大山迷蒙在大雪之中,山下静谧的湖中泊着一叶小舟,小舟之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者,老者手中的钓竿却没有挂线。
整幅画的风格虽更趋于写意,但不论是人物还是风景都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老者身后的湖畔还有一丛竹林,那竹林虽被积雪压弯了腰,却更显它的苍劲有力。
这样的意境,宁和中透着意趣,给人一种恣意闲适之感,一入眼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孙固被深深震撼并陶醉其中。
他想一直就沉浸在这样一种美好的意境之中,但黄胜筠这时又打开了第三幅画卷。
这幅画卷只有两种景物。
画卷下半部是一片海一样的茂密竹林,竹林上方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乍一看,它毫无画作的巧妙构景,太过于直白明了甚至简单粗暴,但孙固只望上一眼,就有一种被直击心灵的震颤。
这仿佛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扇具有魔力的门。
你望上一眼,那门就打开了,你就会被吸入一种玄妙的境界。
孙固身处那海一样的密林,竹叶在微风中的窸窣声在耳畔萦绕,他举目望去,只能透过密集的竹子看到一两颗闪烁的星斗。
他们那么遥远,却那么美,像美人的眸子。
孙固忍不住踮起脚尖,抻着脖子,想看到更多的星光。
他感到那些竹子好像在向下移动,那片星空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发现竟是自己在飞,他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正在缓缓飘升……
他飞出了竹林,脚踏在那一片竹梢之上,星空一下子就拥抱了他。
他仰着脸,闭着眼,伸出双臂敞开怀抱去拥抱星空,他感受到来自天空的风吹进了他的身体,沁入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如此亲切如此令人沉迷。
他尽情享受着这种感觉,就像鱼儿游在大海里,就像鸟儿展翅滑翔在天际……
他游啊游,飞啊飞,他缓缓睁开眼,竟发现自己已经飞上了星空,脚下的大地已经不复存在,头顶的星光似乎触手可及。
他还在继续向上飞着,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应该就能与那些星星并肩了。
可他突然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他在地面上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现,一声呼喊立时就响彻在了他的脑海里——
“星光弟弟——”
他一惊,双脚落到了地上。
孙固从玄妙中回过神来。
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溻湿,浑身的血液都在翻腾着。
他感受到全身的力气都在被一个点拉扯吸收着,那个点就在额心。
“怎么了?”黄胜筠诧异地问。
孙固用食指揉了揉额心,那种拉扯感消失了。
他摇摇头,看到第四幅画已经在他面前展开。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缩了起来。
黄胜筠看到他的反应,又问了一句,“怎么了?”
孙固又摇摇头,吞吐道:“这第四幅画……”
他欲言又止。
黄胜筠追问:“这第四幅画怎么了?”
孙固想起临行前孙鲁对他说的话:这次荐考,你只管畅所欲言,最好能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因为你的试卷最终是要呈到皇帝面前的,你能否获得才名也是由皇帝来定的。皇帝这人高傲自负,又自诩不拘一格,你若表现得中规中矩,必然会铩羽而归。
想到此,孙固脱口而出道:“这第四幅画,太拙劣,根本不配和其它三幅摆在一起!”
黄胜筠唰得一下脸色煞白,颤着音问:“何……何出此言?”
孙固用手一指,道:“你看这画:远处的落日血红,天空却还有大雨滂沱;
近处遍地的墨竹几将被狂风吹折,高山嵯峨,山顶迎风而立的男人却衣衫不飘。
画作讲究的是和谐精妙,而不是生拉硬扯东拼西凑甚至违背常理。
哪怕分开来看,画里独立的事物也都缺少美感,毫无笔墨技法可言,更遑论笔情墨意,可谓眼中无形、心中无神,无意;
再看这画中几个大字,虽笔力遒劲,但线条生硬毫无意蕴。
整幅字画,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位杀气腾腾的武夫在强行附庸风雅,但武夫就是武夫,拿刀他在行,拿笔,总是会露馅的。”
黄胜筠惨白至极的脸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没料想眼前这少年竟如此锋芒毕露。
他强笑着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谈谈前面的三幅。”
孙固将这幅“拙劣”的画作随手扫到一旁,黄胜筠见状赶紧小心翼翼地卷起,抱在了怀里。
在孙固面前,三幅画自上而下整齐地摆放着。
他看着那幅官衙图,说:“这幅图,最触动人心的来自于他的内容,虽然也能算作一幅好画,但笔触明显还很稚嫩,线条略显刻板,也没能跳出大多数人作画写实的窠臼。我猜这画作的主人还年轻,他还需要岁月的淬砺洗礼,方能升华自己的境界。所以,这幅画可以排除苏子所作。”
黄胜筠认同地点着头,将这幅画作也收了起来。
孙固望着眼前余下的两幅图,一脸敬慕。
他说:“这两幅画,有着不同的风格和意境,但都是绝世无双的珍品,它们就像白昼的太阳和夜晚的明月,你用上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都不为过。”
孙固由衷地称赞着,但想到皇帝是个“高傲自负”的人,想必从不会觉得有任何东西是完美的。
于是他又补充道:“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只能说说画外的东西了。”
他指着垂钓图说:“古往今来,关于垂钓的水墨画不胜枚举,其中像孤舟、钓叟、风雪、幽篁这些景物汇集在一起的画作比比皆是,所以这幅画在取材立意方面略欠新意,布局也稍显平稳,只是因为作画者有昂霄耸壑之才,最终化平庸为了神奇。
从这一面说,这幅画更显难能可贵与独一无二。
另一方面,垂钓者的钓竿上并没有挂线绳,我认为这是一处败笔。
也许作画者想突出自己“为钓不是为鱼”的隐者般超然,可惜适得其反。
当你刻意去展现一种心境的时候,恰恰说明你还没有达到这种心境。
隐,是一种处世态度,并非身处深山高涧就是隐。
隐,讲究的是心到身到,是一种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我觉得如果钓竿下垂着一尾挣扎跳跃的大鱼,反而更能体现出平和怡然的超脱心境。”
黄胜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有所悟。
孙固又将目光落到了竹海星空图上。
他盯着画作思量许久,最后却是摇摇头。
“这幅图,我实在说不出一丁点的瑕疵来。它乍一看那么普通,笔墨间却蕴含着一股直击心灵的力量,像汪洋一般恢宏广阔,像星空一样深邃神秘,让人心生畏惧,却又无限向往。”
黄胜筠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也有类似的感受,他一直苦于表述不出,听孙固这么一说,顿有一种心结得解的畅快。
他问孙固:“那你觉得,哪一幅是苏子所作?”
孙固用手指点了点竹海星空图。
他思忖着,沉吟着,像是在思索该如何表达。
他说:“我很钦佩大先生,他是个好人,他心中有着大悲悯。
他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很多事他也无能为力,哪怕他是圣人。
因为他同情着世人,所以他永远也无法做到超然物外,独享天地之间的一缕清风,自然也画不出那种恣情山水安逸恬淡之作。
我想他大部分时候应该都是不快乐的,甚至是悲伤的。
我真的很同情他。”
“同情圣人?”黄胜筠哑口无言。
如果之前说他是狂傲,那现在他就是疯癫了。
孙固望着黄胜筠,求证到:“我的选择对吗?”
黄胜筠点点头,内心却很复杂。
他望着一旁负责记录的笔吏:他们还在奋笔疾书,今天的一切将会钜细靡遗地呈到皇帝面前,不知皇帝届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你选的没错。”黄胜筠望着竹海星空图,满怀感慨地说:“大先生有两百多年没在世间行走了,真希望有生之年,能见上他一面。”
孙固接话道:“为什么一定要见上一面呢?”
“嗯?”黄胜筠显得极其意外,“难道你不想?你可知道,这片大陆上人人都想见大先生一面,修道者想得到他的指点,读书人想看到他的笔墨,普通人想一瞻他的容颜。”
孙固摇摇头,“我不想。”
黄胜筠诧异地问:“你不是说钦佩他,称赞他伟大与不凡吗?怎么又不想见他?”
孙固笑笑,说:“我确实无比敬仰大先生,也被他的笔墨深深折服,但这就好比你吃了一个鸡蛋,你觉得它好吃就行了,不一定非要见见下蛋的母鸡长什么样。”
黄胜筠哑然,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像噎了一个鸡蛋,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咳咳两声,终道:“你这少年,说话太过于——惊奇。”
孙固面露羞惭,思忖了一下说:“其实,如果可以,我倒更想见见那副衙署画作的主人?”
“哦?”黄胜筠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忙问:“为什么?”
孙固说:“因为那副画的主人,心中也有悲悯。
类似的画作少之又少,我想他画的应该是自己,所以他应该是一个会关心百姓的小官。
圣人在天上,将军在战场,隐者在山间,而这个小官,在人间,在世俗间,在你我的身边,在同一个平凡而又真实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而不是圣人、山人或者什么将军。”
黄胜筠听了孙固这番言辞,手臂微微颤抖,一股暖流在他血脉里奔涌着。
他再次审视起眼前的少年,意识到他不仅有着非凡的鉴赏力,内心也有着一种悲悯。
世上应该也需要更多这样的人吧?
他问:“如果你见到了这个人,你想对他说什么呢?”
孙固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我就是单纯地想见见这个人,如果一定要说什么,我想告诉他:有人谋利,有人谋名,有人谋心,但为官最伟大的事,是为百姓谋福祉。”
“为百姓谋福祉?”黄胜筠品咂着这话,笑着问:“可如果这个人并不如你想的那样,是一个关心百姓疾苦的县令,抑或说,他作画的时候还是,现在已经变得和那些谋名谋利的官员一样了,那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孙固面色凝重,失望写在了脸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不过我希望那时太守您能将这幅画还给他,也许能让他记起自己的初心,再重新做回一个好官。”
孙固的回答让黄胜筠颇为意外。
他本以为孙固会说,这样的官员应该被惩处,或者啐他一口、辱骂一番,结果他的回答是希望他改过自新。
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这一场六十多年来的首次荐考,让他这个已经过了半辈子的人感触良多。
他觉得考核进行到这里差不多算完成了皇帝的旨意,于是从笔吏那儿取了几张白纸递向孙固,说:“现在,我们进行荐考的最后一个环节吧,请你为这四幅画各作一首诗。”
孙固一脸难色,嗫嚅道:“我……不懂格律,也不会作诗……”
他惭愧地望着黄胜筠。
黄胜筠讶然,但凡读书人,自小便从吟诗作对开始,不会作诗不懂格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至少在能考取才名的人中是绝无仅有的。
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少年。
他宽慰他道:“不一定是诗,也不一定要通格律,写你心中所想即可。”
孙固点头,提笔沾墨,略一思索便在第一张白纸上写到:
吞风刎雨葬落日
掀天揭地任猖狂
孙固将纸交给黄胜筠,解释道:“那幅落日大雨图,作者应该是一位横刀立马的大将军吧?虽然我把那幅画贬得一塌糊涂,但其实他还是有一点可取之处的,就是画中展现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概。这两句东拼西凑的话,就送给这个将军吧。”
说完他又摊开了第二张白纸,挥笔写到:
一山一湖一天雪
一竿一笠一叶舟
试问钓叟何所欲
一上一下一清风
在第三张纸上,他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未出土时先有节
及凌霄处仍虚心
这显然是评价苏子的。
孙固解释说:“这话是别人说的,大先生一生爱竹,就用这句话来赞美他竹子一样的品节吧。”
孙固提笔在第四张白纸上停住了,好像一时不知该写些什么。
黄胜筠凑上来,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空白的纸张,一脸的期待。
孙固沉吟了一阵,笔尖颤了颤,他已经打好腹稿。
他每写下一个字,黄胜筠就跟着读一个字,开始他还是在心中默读,到后面竟不知不觉地读出了声。
待孙固将一首诗写完,他感到内心受到了极大冲击,仿佛他找到了一个知己,一个能并肩前行风雨同舟的人。
他的双眼湿漉漉的,忍不住又读了一遍这首引起他强烈共情的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
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
一枝一叶总关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