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卦仙

第六十八章 命在脚下(上)

    张仁愿不清楚诛杀薛怀义的内幕,却从中发现一个道理。酷吏手段残忍,杀人无算,不甘于任人宰割的板上肉,内外官吏以牙还牙,大批宠臣、酷吏被清算。从这个意义上讲,诛杀最有权势的宠臣薛怀义,也在预料之中,跟他个人的品性、道德无关。

    是时,圣神皇帝取士太广,六品以下职事清官,比之土芥、沙砾;每岁逢赦,必赐阶勋,至于朝野宴集,公私聚会,绯服众于青衣,象板多于木笏。而圣神皇帝用人之道,在于官爵易得而法网严峻,故人竞为趋进而多陷刑戮,刘知几乃著《思慎赋》以刺时见。

    武攸绪隐居,朝堂骚动。这种氛围下为官,着实不易,清高的官吏,更难生存,弃官退隐,未尝不是解脱之道。张仁愿同样不能脱俗,几经考虑,终不能放弃自己的愿望。愿望是什么,至今仍想不清、看不明,只觉得每日蹉跎于朝堂,不甘之心愈加强烈。见到《思慎赋》,张仁愿如获至宝,亲笔抄录,仔细研读,以求存身之道;摘录警句,日日自勉: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自贻伊戚,匪降于天,而谓之不幸,未之闻也。昔夫子有云:‘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一如既往,张仁愿更多地关注酷吏、名臣动向。刘仁轨去世后,一度有些迷茫,看不到前景;娄师德的事迹,又给以勉励与希望。狄仁杰依旧前途未卜,得罪宰相张光辅后遭贬,好不容易升迁为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没过多久,又与数位宰相一同,被来俊臣扳倒,关进牢狱,几乎因反叛而被诛杀,几经周折,免死贬为县令。

    相较之下,娄师德相对稳健。自投笔从戎,到河源军主持屯田,竟成屯田第一人,累功升迁为夏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仍以屯田为职。

    从中,张仁愿看出点门道,做无利益而有功于国之事,不遭人嫉;不挡他人升官、发财之道,便安然无恙。反观徐有功,整天与酷吏、圣神皇帝博弈,应了《思慎赋》那句话:

    “关、张以傲诞为将,桑、霍以满盈居职;晁错削国以献忠,伯宗匡朝而好直。”

    徐有功风评极好,反酷吏的楷模,敢与圣神皇帝争对错、曲直的诤臣。做官成为旗帜,官路虽曲折,却能保命。想要做到这些,必须保证自身清白无瑕疵,无把柄被人威胁、攻击。或曰:徐公守死善道,深相明白,几陷囹圄,数挂网罗,岂不难哉!

    武周以来,张仁愿退身事外,看潮起潮落,以为朝堂争斗不休,乃环境使然:人竞为趋进而多陷刑戮。酷吏与朝臣,朝臣之间,龌龊不断。前有索元礼、周兴流死,后有来子珣、万国俊。

    侍御史周矩上疏曰:“今满朝侧息不安,皆以为陛下朝与之密,夕与之仇,不可保也。周用仁而昌,秦用刑而亡。愿陛下缓刑用仁,天下幸甚!”

    圣神皇帝颇采其言,制狱稍衰。时告密者不可胜数,圣神皇帝亦厌其烦,命监察御史朝邑严善思按问,引虚伏罪者八百五十余人。罗织之党为之不振,乃相与共,构陷善思,坐流欢州,圣神皇帝寻机复召为浑仪监丞。周矩没那么幸运,被薛怀义为首的释家人寻机报复,不知所踪。

    延载元年(六九四年)九月,殿中丞来俊臣坐赃贬同州参军,恩宠未衰,无人敢惹。王弘义流琼州,诈称敕追还,被杖杀。同一时期遭贬的还有宰相李绍德,无非权势过大,抑制诸武遭反噬。此后即是明堂火,薛怀义等被诛。无论张仁愿怎么分析,结论都是酷吏、宠臣被系统性清除,其中还伴随着更多不称职官吏,被各方处置。

    证圣元年(六九五)秋七月辛酉,吐蕃寇临洮,以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王孝杰为肃边道行军大总管以讨之。

    张仁愿终于等来属于自己的机会,出任监军,随王孝杰讨伐吐蕃。算算时间,默默无闻几近十年。出征前,张仁愿看到很多以前无从知晓的资料。

    高宗朝,李勣灭高丽之后,大唐陷入困顿,论钦陵兄弟专权于吐蕃,使其国力日益强盛。于河源接连击溃薛仁贵、李敬玄,汉人与吐蕃的力量逆转,论钦陵轻取安西四镇,断西域商道。后来,裴行俭、王方翼以利益为手段,夺回四镇,却因连年饥荒,既无国力,也不情愿再去镇守。

    武周以来,老天给面子,风调雨顺,少有灾荒,朝廷、民间都有了不菲的积蓄。有了钱粮,边地策略迥然不同。韦待价、阎温古惨败于寅识迦河之后,薛怀义为大总管,带领各路大军北征东突厥,酷吏趁机清洗,以黑齿常之为首的诸多将士或诛杀、或流放,边地战事迎来重大转机。

    长寿元年(六九二)二月己亥,吐蕃党项部落万余人内附,分置十州。

    五月,吐蕃大首领曷苏率贵川部与党项种三十万请内附,事泄,曷苏为国人所擒。别部酋长昝捶帅羌蛮八千余人内附。

    是岁,西州都督唐休璟请复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诏右鹰扬卫将军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总管,率唐休璟、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击吐蕃,大破其众,复取四镇,更置安西都护府于龟兹,以兵镇守。

    张仁愿没看到详细资料,仅从战报分析,没有军功人头、俘虏数量,没有献俘诸酋长于神都。可以想象,此战虽然没有裴行俭取四镇那么神奇,手法应大同小异。王孝杰以利益为交换,获得四镇各族支持,砸通安西出西域道。不管用什么手段,商道通,皆大欢喜。为什么是唐休璟提出,不得而知;其人出身寒门,背后不该有势力才对。

    对于此战,朝堂争论不休。与太宗、高宗时期相似,相当数量朝臣认为,空耗国力,没有实际价值,理应放弃四镇。右史崔融献议曰:

    “夫四镇无守,胡兵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衡,河西必危。且莫贺延碛(哈顺戈壁)袤二千里,无水草,若北接虏,唐兵不可度而北,则伊西、北庭、安西诸蕃悉亡。”

    安西四镇是商道枢纽,是不是护卫中国的必争之地,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崔融,进士擢第,清河崔家人。张仁愿借用大槐树下的言辞:利益、一切都是利益。圣神皇帝强势,也阻挡不了商贾的野望。此后,阿罗憾带领诸胡商,聚钱百万亿,铸铜铁为天枢;如此雄伟的“大周万国颂德天枢”,不值得大唐为荣耀而坚守四夷商道吗?

    此时,张仁愿品评“夷”字,不再是“平”,不再是蔑视,而是憋屈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