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三章 魂梦

    糟糕……

    井垣觉得,自己今天过的简直糟透了……

    父王韩川启在世的子女中,共有嫡子两人,嫡女一人,庶子三十七人,庶女四十二人。包括自己在内,承认的外姓子嗣就有十七个,没承认的鬼知道有多少……不找机会常去露个脸儿,父王绝对想不起来,还有自己这么个儿子。

    早上听说父王回朝,饭都没顾得上吃,就跑去迎接。快到晌午,先被花冼针对,又爆出行刺之事。一直忙到傍晚,带着下属将水府城里里外外清查了好几遍,却没筛出来半点异常。若不是花冼的密报一向可靠的,真觉得是不是他故意设计针对自己。

    夕阳之下,井垣骑在马背上,迎着人生的暗淡,在迷茫中回家。

    思绪杂乱,全无定意……

    过了今年,自己就二十一岁了,还尚未婚配。内曹校事,权重但官小,又是负责搅弄脏水的,世家大族根本看不上自己。表面上,人家一口一个井公子,一口一个井校事,极尽讨好。却哪怕是个偏支的庶女,也不愿嫁给自己,全躲得远远的,不想牵扯上半点关系……但想出人头地就要娶这些家的女儿,哪怕这些混蛋就像卖女儿一样,狮子大开口,还摆出一副大发慈悲的表情。

    父王算是指不上了,只能自己攒钱……要不要找机会敲诈几家狗大户?

    井垣正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为他牵马的小吏孙初九,回头看了一眼,傻笑着问道:“校事今天咋了,看上去很没精神啊。”

    井垣正心烦,懒得和他多说,顺嘴打起了官腔:“本官伤时感事,忧国忧民。”

    “奥,大僚们的事情果然都是大事。”孙初九挠了挠头,憨憨的说,“我还以为是因为令堂的忌日呢……”

    忌日……

    对了今天是冬月初九,再有三日便是母亲的忌日……十年了……这十年过的真是孤独。

    井垣长叹一口气:“也难为你还记得,尚有三日才到……”

    “我爹娘给取名字取得好,既然叫做初九,对每月初九便都在意一些。”孙初九说着拿出一个小纸包,递与井垣。“大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心意?你一个小吏月钱不到五两,能送的了我什么?难不成送我百两黄金,帮我解决终身大事?井垣只觉得好笑,接过来纸包,只觉的轻,绝非金银珠玉。打开一看,竟是两枚杨桃。

    杨桃产于西南天门州,原本需要走水路,经南海至北海,再逆流而上才能运至北方玄州水府。现在,天门州被苍王割据,商人早已断绝。杨桃虽不贵重,如今却是稀罕之物。

    井垣心头一暖,情真意切的说道:“家母生前最爱此物,本官……我只提过一次。你有心了,多谢。”

    孙初九憨厚一笑,诺大额头上堆满沧桑皱纹:“校事何必说谢啊,您平时没少照顾,我也不知道该做啥报答,不用客气。”

    但是,我平常可没咋关照过你啊……

    井垣有些惭愧:“你如今有什么为难事吗,说来听听,我来帮你解决。”

    孙初九听罢,摇头道:“您知道,我粗人一个,没啥心事,也就没啥为难的事。”

    井垣想了片刻:“这样吧,我身边缺一个文吏,过几日我和曹主簿打个招呼,你以后不用到处跑了。”

    “好呀,好呀。”孙初九先是开心,随即又皱了皱眉,“可,我不识字啊。”

    井垣爽朗道:“要的就是你不识字,本官的文书信件可不是一般人能看的,你以后只负责整理和保管就好了。”

    孙初九闻言,欣喜万分:“那真是太好了,我早就说嘛,读书识字没啥好处。伙计们知道了我以后在您身边,不得羡慕死。”

    “也不能那么说。”井垣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跟这个大老粗解释。若不是当年母亲把每月的例钱拿出来大半,给自己找老师,学一些读书写字,骑术剑斗。父王今日认不认自己,真不好说。或许跟哪个无名的兄弟一样,做铁匠、佃农之类生计,或死于贫穷,或死于战乱,谁又知道呢?

    ……

    ……

    夜色已深,星河泛烂,上弦初盈,如水车半。

    井垣回到了住所,一进的院落,屋子小也旧,但住的舒服,也不愿搬与别处。正房两间原本是自己和母亲住,母亲去世后,她的房间一直空着。东房屋住的是苏婶,是原来侍奉母亲的老仆了,这些年耳力越来越差,平常只为自己做饭。

    西房屋,长住四名负责自己安全的差役,每日轮换,自己不许问他们的名字和来历,这也有几分监视的意思,是六曹校事的统一待遇。

    井垣和看家的差役打过照面,先去东厢房看了看。大概是觉得天晚,自己今日不回来了,苏婶已经睡下。虽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井垣也并未打扰老人的清梦。他回了正房,在母亲的牌位下,燃香祭拜,贡上了那两枚杨桃。

    “娘,今天见着父王了,他还夸了我,您放心,我一切都好。”

    “不过,我今天也杀人了,是个老太监。我记得您说的,这三天吃斋,会每日为他诵经超度。”

    井垣又焚了三柱香,磕过了头。回自己的卧房,轻轻推开门,有片茶叶夹在与自己下巴平齐的高度,飘落在地。茶叶的位置没有变化,是自己走时放置的状态,说明没人进过房间。忙了一天,身体疲备,饿意虽在,困倦更甚,就也这样洗洗睡了。

    银汉迢迢暗度,半梦半醒之际,隐隐听得有啃食东西的脆声。井垣觉轻,猛地清醒,悄悄起身,披上衣服,抽出墙上挂着的镇宅宝剑,蹑手蹑手的开了卧房的门。外面一片黑咕隆咚,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影面对着贡桌,似乎正在偷吃杨桃。

    今天这四个差役是吃闲饭吃的不过瘾,还将自家的眼睛和耳朵也一并卤来吃了是吧!进贼了,他们都没发现。

    不过这贼也真没出息,半夜到我这来,不是盗什么密文书信,却只顾的吃果子。看来只是个寻常小贼,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井垣起了戏弄之心,踮着脚尖出了房门,无声无息地绕至人影身后。银光平举,一剑伸出,去搭其肩膀,同时大喝道:“别动。”

    满以为此举能控制住贼人,却紧接着,看见了极诡异的一幕:剑身像是触在了泥沼之上,陷进了那人身体中。

    井垣吃惊之余,向外拔剑,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根本抽不来。

    那黑影转回头,是的,它身子没动,只将头转了过来,正对着井垣。

    昏暗之中,只见那黑影的头颅并非血肉,而是一团凝黑黏液裹携着的,四分五裂的紫玉骷髅。骷髅双眼双耳处,长满白色须毛,密密麻麻的,每一根都在蠕动。少了大一半的杨桃,正被几缕伸长的白须穿刺着。那些白须震动,杨桃被撕扯碎裂,融入了那些白须之中。

    “什么鬼东西!快来人啊!”

    井垣一瞬间被恐惧席卷,也顾不得拔剑了,惊叫着逃跑。还没跑出几步,忽然感觉双脚如入泥潭,再也抽不出来。低头一看,自己脚下也蔓延了凝黑黏液。

    那黑影正在向自己缓慢蠕动过来,骷髅口中似出人言,其声相当模糊:

    “饿……”

    “好饿……”

    “我要吃……给我吃……”

    井垣惊慌着挣扎,却在黏液中越陷越深,几乎要将自己全部吞没。如此大的动静,西厢房的差役还没过来,不会是全遭不测了吧?那苏婶怎么样了?

    井垣越焦急,挣扎的就越用力,陷的也就越快。那黑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感觉双脚踩进了什么空处,而后整个身子再也托不住,整个坠落了下去。

    溜,一声。

    井垣从凝黑黏液中穿过,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昏暗的地牢之中,凝黑的黏液从地牢的石砖缝隙中渗出来,有的连成大团,有的只露出痕迹。有金银珠宝散落四周,白骨相枕密布地牢,目光所及,尽是诡异。

    自家正房下面都是实地,哪来的如此庞大的地牢?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不待井垣思索,从头顶就传来模糊的撕喊:

    “饿……”

    “别……跑……饿……让我吃……”

    井垣抬头,只见一个团巨大的凝黑黏液中,白须紫玉而又四分五裂的骷髅显现出来,他追过来了!

    “滚开!”

    井垣骂的大声,跑的也极快。这地牢建的极为复杂,时宽时窄,时平时陡,蜿蜒曲折,岔路遍布。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地牢中乱撞,狂奔到脚下失力,才被一节枯骨绊倒,他惊慌地向后回望,已经看不到追逐的骷髅了。

    长出了一口气,井垣的心神却完全静不下来。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且不论这是哪里,我要怎么回去呀!

    他观察四周,从地上捡起一枚金饼,成色十足,造型古朴,平生未见。手扶石砖,干净整齐,竟似新打磨的一般。周围牢房,空无一物,有铁栏而无进出之门,手触其上只觉冰冷刺骨。

    井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地牢,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宽阔大厅。大厅联通着九条大路,大路中间又夹着八条小路。正中有扇巨大的门扉,象牙白色,上刻十八层地狱图。

    在看清那扇门扉的瞬间,似干渴千年,似饥饿万世,似无尽的情欲压抑到极点,某种强烈到难以克制的思绪,席卷了自己的认知。就像火光诱惑着飞蛾一样,在那扇门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强烈的吸引着自己。

    井垣不知道为什么会走过去,轻轻一推,若无物般轻盈,白门洞开。有灿烂紫光从中漫射而出,柔和可人,雅致美丽。他只感觉推开门的那一刻,自己欢愉到了极点,人生的一切欲望都被满足了。

    门后是一座白石堆砌的露台,突出在万丈绝壁之间。视野极为开阔,仰不见顶,俯不见底,上下皆是茫茫黑暗。此处漂浮着苍白的雪,全无冰冷之意,看着只觉安详欲睡。飘摇间,一座若有若无的紫色大殿立于虚空之中,有飞桥连接着宫殿与露台。紫光从那殿中射出,却未如何刺目。

    这景色过于震撼,让井垣认知再度崩塌,全无思考的余地。他无意识的张着大嘴,走进露台,沿着整洁的白石而行,步入飞桥之中。他一直向前走,走啊走,却始终走不到宫殿,甚至视觉上没有靠近的感觉。

    于是,他尝试着向后退了一步,惊人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露台。

    看着脚下的露台,他才注意到白石之上绘有图案。最外围似是一圈星斗之类的点,中间是排布整齐的五个圆。

    第一圆为玄黑,绘着一双上臂和大腿;

    第二圆为赤红,绘着肚腹与心脏;

    第三圆为青绿,绘着一对耳朵和眼珠;

    第四圆为泛白,绘着一对带手掌的上臂和带脚的小腿,还有许多的牙齿;

    第五圆为土黄,绘着一张带着毛发的人皮。

    五圆中间,绘着一圈飞蛾,内里是个失去了以上器官的残尸。

    井垣看的头皮发麻,突然觉得有什么搭上了自己肩膀,猛地回头。只见,眼前一片白色须毛,那须毛猛地刺进自己眼睛和耳朵。仿佛被万千虫子噬咬,剧痛让井垣哀嚎惨叫。

    “饿……”

    “好饿……”

    “好吃……美味!”

    ……

    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肢体,我是死了吗?有视野渐渐浮现,是从高处俯瞰一座夜色中的大城,看的如此清晰明白。

    这,这是水府城?

    对,这里就是水府!那是皇宫,那是城墙,街道的布局也对的上……

    玄王府门有兵士在巡逻,内庭有值夜的文官,北门外冠军侯在调动军队,太学也有人……在搬着什么东西,一桶一桶的……那是火油?

    井垣注意力被太学中的异常吸引,不知为何,突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仿佛身临其间。

    “快天亮了,还有多少一并搬来,动作快点。”

    “还累,读书人怎得做这种累活。”

    “老实搬,这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乾社稷,受些委屈又能有什么!”

    井垣原本的思考,瞬间分明。我说查了几遍,始终没有异常,合着是一群年轻学生要刺杀玄王,东西都藏在太学里,如何寻得到。哎,也算没做个糊涂鬼。

    对了,苏婶怎么样了。

    井垣的注视离开太学,搜寻者自己的小房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找到了。

    这个应该就是东厢房,不知道里面怎样了。这个念头刚起,屋瓦竟被看穿了,只见苏婶侧身而卧,睡的正香。还好,也算没连累她。

    注视向西厢房,负责保护自己的差役,一个在院内打着瞌睡,一个在院外巡逻,一个在房顶埋伏着,一个在屋内睡着觉。

    他们全都没事?就没人看到我出事了吗?

    注视向正房……等等!

    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

    正房内,贡桌上的两枚杨桃还在,只是腐烂了。

    镇宅宝剑尚在鞘中,衣服还搭载原处。

    自己,仍躺在床上,闭目沉睡!

    震惊中,井垣睁开了双眼,视野散去,只留自己的床顶的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