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四章 沟通

    是梦?

    如此真实?

    未点烛火,迷蒙之间,四下寂静,幽昧不明。

    井垣凝神,猝然间只觉耳目精爽。风动枝摇,人鼾脚步,种种声音,一齐入耳。再看帷帐,纵横纹理,了然于心。惊坐而起,遍观屋内,可察秋毫之末,能见藐小之物。透过窗户的一丝缝隙,见院内差役靠在墙边小憩偷懒,与梦中一般。

    难道我尚未醒……仍在梦中吗……

    我的眼睛和耳朵!不对劲!

    又遭变故,井垣方寸难以自守,神志濒临崩溃。他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双手捂耳,紧闭双眼。原本眼前漆黑一片,忽而又似回到九天之上,俯视芸芸众生,倾听凡尘之音。

    井垣神情扭曲,他眼睛又睁又闭,手捂紧耳朵再张开,疯了一样的重复这些动作,上百次,上千次,上万次……最终,逃避似的睡着了。

    恍惚间,他的意识又回到那个露台,面前的一切比上次清楚,只是那尊恐怖的骷髅不见了。

    “哟,那么快就回来了啊,还以为咱们要在那边多待会儿。”

    “谁!”井垣环视四周,空无一人。他尝试着问道:“谁在与我讲话?”

    “原来是个傻子,这里除了咱们还有谁。”

    井垣一念闪过,有种不好的猜测,他双手摸向耳朵的位置……触及的,不是柔软的皮肤,而是蓬松的丝绒。再疾速抓向眼睛,动作仿佛是要把眼珠抠出来……触感相同,极为顺滑。他大叫起来,就像身上落了虫,用手去揪拽那些异物,却无论如何,也褪不掉。

    “别……痒!别动那……喂!冷静……停下来!”

    意识到一切毫无作用,井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欲哭无泪,因为没有眼睛。

    “啊,终于停下来了……好爽……”

    井垣悲声发问:“饶了我吧,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你啊,换一种说法,我是你的耳目。你试着闭上一侧的眼睛,看看自己。”

    “一侧的眼睛,一侧……”井垣没有心情争论措词,他尝试着像个正常人一样,闭上左眼,一次就成功了。

    只觉有一半的视野飘忽于虚空之上,露台之中的自己如此显眼。视线望去,只见自己耳目的位置都生满白色须毛,但颜色似乎略有不同。细细看来,不觉毛骨悚然……眼部须毛,是由无以计数,极其微小,如昆虫般的网状复眼组成的。耳部的须毛,是由众多且微小的,海螺状结构组成的。

    “怎么样,咱们很漂亮吧。”

    井垣平息了一下内心,用温和的语气说:“望之甚异,实非寻常。”

    须毛们轻微摇摆,似很是开心:“当然,乞是寻常的耳目。”

    井垣心中有太多疑惑:“之前那个骷髅脸是你吗?你又怎么跑我脸上来了?那么……你想下来吗?”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须毛们耷拉下来,感觉很不耐烦:“什么骷髅脸,不知道!”

    “我印象里,似是睡了很久,睁眼的一瞬间,有个什么胖乎乎的玩意砸下来。只记得自己是耳目,除此之外都忘了。难道我不是一直在你脸上长着的吗?为什么要下来?”

    有东西砸下来……你该不会是那个碎掉的紫玉簪子吧,原本看着值钱,就随手放怀里了,果然贪心招祸。我把那碎簪子放哪来着,好像还在衣袋里。“喂,那谁,耳目,我要怎么回去?”

    “我怎么知道,咱们咋来的?”

    井垣摸了摸下巴:“好像是昏…睡过去了。”

    “那就醒过来啊,我来帮忙。”

    ……

    于是,井垣睁开双眼,发现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睁眼?

    意识到不同,他掀开被子,猛地坐起身,双手扣向自己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闭上了眼匹。

    “好疼!”

    井垣摸了摸眼皮,又揉揉耳朵,若幼子般,痴痴发笑。

    “我能问个问题吗?这个问题对我非常重要。”

    从自己胸口,跳出一只缠着白雾的虚幻幼猫,那奶猫优雅的蹲坐,收起尾巴:“你到底是不是傻子?我有证据怀疑你刚才是想谋杀咱们美丽的眼睛。虽然有我在,它的作用不大,但你也不该随意伤害它。”

    经历许多,井垣已见怪不怪了:“听声音你是耳目?你怎么又下来了?我的眼睛耳朵怎么又回来了?”

    耳目的尾巴尖暴躁地拍了拍:

    “其一,如果你求知欲太过旺盛,应该多流览些经史子集,而后自行思考,遇到困惑之事,再去询问别人。而且要注意用眼的时间,不要损害目力。其二,要先回答别人的问题,才能提出自己的。”

    “所以,你的理智到底有没有问题,会不会主动置身险地,或者做出伤残肢体的愚蠢行径?”

    “今天之前,绝对不会。”井垣回想了一下,那丝绒的触感,漠然道:“今天之后,不能确定。”

    耳目一双猫眼成缝,一对白耳向后收窄:“有什么办法,能帮你稳定理智吗?”

    井垣左手揉着耳垂:“解答我的疑题。”

    耳目邪魅一笑,露出尖牙:“刚才的场景绝非现世,我也不知道是哪。当时你只有魂魄在那,现在你魂魄归于身躯。我是你魂魄的耳目,又不是你血肉耳目。”

    “额额额……”井垣疑惑道:“你为什么现在是只猫?”

    “我?猫?你在说什么呀……”耳目闭上了一只眼睛,旋即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对啊,为什么是这副样子!眼绒和耳绒都在,但构生的形态不对!怎么回事?我沉睡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那么弱小?”

    井垣本来心里还有慌张,但耳目闭上眼睛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俯瞰苍生的视角。用两种视觉,来观赏一只慌乱的猫咪,十分好笑:“如果你求知欲太过旺盛,应该多流览些经史子集,而后……”

    耳目呲着牙,凶萌萌地打断:“我想过了,所以才问的,你有什么头绪赶紧说!”

    井垣轻咳了一下:“之前有个摔碎的紫玉簪子,可能与它有关。”说着起身,披上外衣,取过叠好的校事服,从衣袋中取出文书、腰牌、金印、荷包、香囊、手帕、金疮药、避毒丹、安神散、益气丸、驻颜膏,漱口清泉。

    耳目斜着猫头,问道:“簪子呢?”

    井垣摸着下巴,附和:“是啊,簪子呢?”

    耳目怒极,飞扑过来,伸出利爪,将要逞凶:“我在问你!”

    井垣眼睛看的清楚,他向旁踏出半步,不偏不倚地闪过恶爪:“别急啊,我昨天去过很多地方,可能丢在哪了,咱们慢慢找。”

    强忍愤怒,耳目缩回利爪,往前一窜,化作淡白雾气,飘回了井垣胸口。朦胧之间,井垣似听到耳目说:“用心找!”

    井垣不由异常失望:“原来你能回来啊?”

    有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我就是你,我是耳目,当然回的来!”

    提到耳目……说起来,我不是发现密谋的刺客了吗?这不仅能洗刷前事,还是大功一件。井垣闭上双眼,视野随之登霄,目光掠过太学一带……那些人已装好火油,推着车不知要去往何处。油车行进的路上,本有巡夜的兵丁,却被打更人拖在岔路上说话。他们在讲什么?略不清晰的对话入耳。

    “对,那家门缝上夹红线的是暗门子,叫一个骚。”

    “我们那么多兄弟,就怕她受不了,哈哈。”

    “快寅时了,早有人过夜了吧。”

    “放心,我之前和她说……”

    那更夫坏笑着,压低声音说话,极微,井垣如何专心,也听不清楚。

    看来巡夜的兵丁并非刺客的同谋,这些打更人却要留神。能安排的如此细致,不像是死读书的太学生能计划好的,背后恐怕另有其人。

    正在思索间,耳目插话道:“已经接近极限了,那个……你要是想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咱们也可以离近一些……”

    井垣吃惊道:“你也能看见?”

    “我就是你,我是耳目,咱们看的见,咱们听得见。”

    井垣笑了笑,收好衣带,穿衣胯刀,全身利落:“我是井垣,今天有份大功劳。”

    ……

    水府城外,西行三里半,有处山丘,是花冼的居所。当朝司空不住城内繁华,而居山林草庐,曾经也一段美谈。

    此处,山不高而秀,林不茂而静,水不湍而清,石不奇而温润,原名叫‘三里泉’。后来,花冼在此栽种了一盆薄荷,没几年泛滥成灾,布满丘壑,所以改名为‘夜息香山’。

    一路去到司空住处,共有五批哨卡,每队二十人,合计百人。井垣今天才知,那只是明面上的。通过耳目一个个数出来的暗哨,还有九百人。一个千人营驻扎在这,自己这个内曹校事居然没有听到过半点风声。

    来至草庐之前,最后这二十人的明哨,都是花冼的近卫。井垣如今才听得他们的呼吸声均匀有力,张弛动息间似猛虎一般。原来只觉得这几人恶,现在一听,觉得凶恶。与之相比,护卫自己的那四个人连豆芽儿都算不上。如此,还有偷懒打瞌睡的。

    “来人止步!”一位面有刀疤的独眼近卫,叫停井垣:“请说明来意。”

    这位独眼人井垣见过很多次了,不过按规矩不能打探他的底细,名字都不知晓,自然不必寒暄。

    井垣简单明了的,将重复了四遍的话,又说了一次:“先前司空委托调查之机密,已有眉目,事关重大,不敢延误,故夤夜来见。”

    独眼人大手一挥,近卫上前,先验明身份,而后还在井垣脸上捏捏揉揉,反复打量,确认不是冒充的。又将井垣身上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不仅卸了佩刀,连衣带中的瓶瓶罐罐也不放过,俱都收了。

    事毕,独眼人拱手道:“职责所在,勿要怪罪,离去之时,自当奉还。”

    他这番话说的很熟练,恐怕重复千百次了。引着井垣来到茅屋前,轻轻叩门。

    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位少女提着灯笼来开门:“哪个睡昏了头的……寅时也来叫门?”

    独眼人闻言,默默闪退一旁,将井垣让在前面。

    井垣无奈,只得赔笑施礼:“酒娘有礼,今有大事,需急禀司空,望能通报。”

    井垣叫她酒娘,其实她名字叫做花衔酒。

    当年弥兵之乱,紫府郡花氏满门遇害。玄王在街头,救下了沦为乞丐的花氏遗孤——花冼。他喜怒无常,性格怪异,即不娶妻,也不纳妾,玄王送他无数美女,都被他转送部下了。待到他身居高位,再寻族中的幸存者,未寻到男丁,只找到了个堂侄女,也就是花衔酒。

    于是花冼放言,弥兵之乱,祸起花氏,绝嗣天罚,何必违逆。他决心不娶,即无后嗣,花衔酒也就成了他唯一的亲属。如今,花衔酒双十之年,正当妙龄,容貌算不得俏丽,偏偏喜好舞刀弄剑,性子比点着的烈酒还暴躁,侠名恶名,各占一半,人称酒娘。

    世家公子虽怕她,但能和司空攀上亲戚何等诱惑,上门提亲者也络绎不绝。据说玄王也曾替自己嫡子求亲,最终却被花冼拒了。一来二去,有好事者传言:司空扣着侄女不嫁,乃是有淫邪之欲,悖逆人伦之心。自此,众人怕真得罪花冼,又自觉出身比不得玄王嫡子,也就无人再来了。

    花衔酒挑着灯笼打量井垣,骂道:“混账的东西,你姓井的能有多大事,还要急禀!”

    “滚,天亮再来。”

    骂完,花衔酒手背掩口,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关门。

    井垣急了,大半夜跑来邀功,怎能被堵在门外。当即双手挤进门缝,死死的把住门扉:“酒娘,酒娘!我真有机密要事禀告司空!若是耽误了事,司空怪罪,难免牵连酒娘您啊。”

    花衔酒咋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于我没有机密。”

    井垣没办法,凑近她耳边低语:“有人要刺杀玄王,我已寻得反迹,正派人盯着。”

    “嗯?”花衔酒疑惑不解:“韩叔不是正在宫中,和皇后那个骚狐狸快活嘛……怎么,还有人敢围皇宫不成?”

    啥?父王大半夜的正在宫中!这……一会儿用耳目看一下。

    井垣添油加醋,把情形往严重里说。如何接到刺杀密报,司空怎么调兵运筹,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终于查到线索等等。说的很是不易,闻者落泪,听者伤心,才将花衔酒糊弄。

    “好吧,你到堂上等着,我去叫醒叔叔。”

    “谢过,酒娘。”

    井垣长出一口气,来到草堂之中,不敢落座,只是站着。又过了好几柱香,井垣都在皇宫找到父王了,花冼也不见出来。若不是耳目能听得到穿衣之声,估计都会怀疑花衔酒是不是没叫醒司空,自己去睡了。

    脚步声近,花冼来到,花衔酒随后,井垣俯身下拜。

    司空花冼便装简服,面容困倦,仍落落大方。吩咐井垣起身落座,他用手背掩住秀口打了个哈欠:

    “井垣啊,井垣。希望你爱惜性命,讲点实在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