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五章 杀虐

    机会难得,不卖弄一下辛苦,实在可惜,井垣念至此处,便开口道:“回禀司空,经过卑职不懈巡查,日暮之时已将水府内外各处,凡能触及,尽数检校。无一处不是秩序井然,并无乱贼痕迹。”

    屋内正在煮茶的花衔酒一皱眉:“没有痕迹,你来干嘛?在这故作姿态,说些文绉绉的屁话有什么用……”

    花冼示意花衔酒禁声:“你言外之意,是说在你管辖之内,并无乱贼。那么在你管辖之外……玄王府邸、天子宫禁、国师修行的闰须弥院、本官所在的夜息香山、尚书台、御史台、武库、府库、太学、廷尉。”

    “你接下来说的话,最好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没人救的了你。”

    “司空放心,属下来前已亲眼确认过了。”话说出来,井垣颇觉几分怪异。亲眼所见,却非肉眼所见,此中症结,实难与人言。井垣心中苦涩,渐渐露在脸上,旋即有所意识,将其化作微笑。

    正在此时,凭借过人的目力,井垣注意到花冼的眉角翘了一下。该不会自己瞬息间表情的变化,都为他察觉到了吧。

    “哎。”花冼长叹一声,语气温和地说道:“昨日校事府内,我故意寻你难堪,只因当时心情烦乱。其根节不在你,让你受委屈了……之后的事,来的突然,我肝火上来,言语失当,说了几句重话,并非出于我真实的想法。”

    “你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干净利落,这些我都是看在眼中的。校事府所司掌的乃要务,与寻常衙署大不相同,注定境遇艰难,受尽世间凉薄之眼,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要你们不负本职,我就绝不会把你们踢出校事府不管。”

    “司空……”井垣绝想不到花冼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猜错了自己的愁苦,却仍叫人心底温暖。又或许是夜色渲染,叫人多愁善感,不禁眼前雾色泛起。

    井垣擦了一下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绪才又道:“经过卑职彻夜不息的调查,已确认谋刺玄王一事,有太学弟子参与。他们将十辆大车藏在太学后的一段小巷之中,趁着入夜在上面装满火油,而后将这些油车,运送到城中各处。其间有一些更夫负责拖住巡夜的兵卒,来为运送油车争取时间。”

    “这些太学生读书不明理,如此轻易为人煽动利用。”花冼接过花衔酒递来的茶盏,泯上一口才道:“你来前可否打探清楚了,他们准备作乱的所在。”

    井垣态度恭顺地接过花衔酒递来的茶盏,花香浓烈,却不敢喝,端正的放在一旁:“属下已了然于心,可为司空画出。”

    花冼撇了一眼悬着的地图,示意井垣去做标注,就自顾自的喝起茶来,似是极为口渴的样子。

    待井垣标住清楚,花冼侧头细审,不禁愕然:“背后主谋,心思歹毒至此。孤幼司,茶货市,远客巷……全都是百姓聚集之地。于这等所在放火,是准备烧死多少人啊。”

    井垣虚指着图中标记,评论道:“卑职也觉得幕后之人,实是丧心病狂。这些地方原本就极为要害,并不偏僻。如有混乱,弹压之兵卒大多能在两炷香内赶到。负责于城中制造骚乱的这些太学弟子,根本走不脱,皆成弃子……”

    “如此说来,这本就是目的一环。要让全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乱处,死的人越多效果越好,无论死的是谁。之后,城北行刺之事传来,各处人手都派出去了,一时间难以救援。”

    “呵呵,有冠军侯在,容不得他们撒野……只是水夜能护得玄王周全,于城中乱局却是解不开的。井垣你此事做的不错,能在发生前查明,这许多条人命算是你救下来。”说着,花冼从手上取下来一枚紫玉扳指,递于井垣:“为避免打草惊蛇,不能用城内的人。你再苦一苦,立刻去漕运司,凭此借调两千水军。秘密入城,盯着他们,待之起事,即刻捉拿。”

    井垣双手颤抖着接过扳指,激动异常。这是何其重大的责任,从全局的轻重而言,自己与冠军侯水夜是持平的。事情若是完成的漂亮,自己加官进禄,攒钱娶老婆的小目标,岂不就可以实现啦。

    “卑职竭尽全力,定不负司空重托。”

    ……

    ……

    冬日初明,江山犹昏,看不清远路。

    莹莹薄霜,飒飒寒叶,道不尽凄苦。

    晨时已到,北门之外,玄王韩川启搀扶着天子,百官分左右两列随护。

    司徒,尚书左仆射,玄王世子韩水濯,站在左列最先。

    司空,尚书右仆射,紫府侯花冼,立于右列最前。

    侍中崔茙,太常拓跋浮世,少府栾及祖,司农智子休,廷尉魏照,等等高官俱在。

    天际线间,飘来一道白练,逡巡模糊,凋零在寒风中,化作车马辘辘。白布围着引魂灯,素帷裹着简棺,应是运送遗骨的车队。

    “将士们!”

    天子拓跋谒,放生大哭,嚎天动地,悲哀至极,草木听之流泣,铁石闻之下泪。就好像有什么杀兄之仇难报,夺妻之恨不雪,苦涩撵碎了心肠一般。

    韩川启拭去眼角的泪水,托着天子的手,忠恳劝慰:“陛下,需以大乾社稷为重啊!切莫哀伤过度,有损龙体。”

    得此良言,天子哭的愈加伤心。

    一旁,花冼没功夫看这般君哀臣泣的戏码,他低着的头假哭,却向后侧偷偷望去,检视百官的神态。

    侍中崔茙一副未睡醒的样子,紧紧站在世子韩水濯身后,头拄其背,似在假寐。崔茙的妹妹崔葵是世子的正妻,他与世子一向交好,但此行为实在不合时宜。放在寻常,花冼定会面斥于他,现在却没办法。

    栾及祖、智子休、魏照……一一看去,都无异状。唯独太常,拓跋浮世这个老狐狸,面色凝重,眼珠乱动,四下打量。

    呵呵,找到了,原来背后有你指使。不过这老贼一向狡诈,想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便饶尔多活四日,冬狩上再算总账。花冼收回目光,继续低头假哭,还上前帮着玄王,劝说天子止悲。

    ……

    城内,孤幼司后巷。

    守着一车火油,三名太学弟子,聚成一团,窃窃私语。

    “兄弟们,这些孤儿的父母多为抗争韩贼而丧生的志士。只是为了大乾社稷安危,也顾不得许多了。”

    “将他们养在这里,教其邪说,埋没前志,数典忘祖……韩贼用心,何其歹毒!”

    “韩贼耽于酒色,这些幼童终会被其染指。为了让他们不被侮辱,为了大乾的社稷。想来他们九泉之下的父母有知,也必得安慰。”

    ……

    这帮读书人也够无耻的,杀虐幼儿心中有愧,便互相找借口开脱。这些孩子的父母真知道此事,不得化作厉鬼来索命。说起来厉鬼……

    伏在巷口的井垣,一边微合左目,监视着巷内的情况。一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小声,悄悄说道:“耳目,这世上有鬼吗?”

    耳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鬼?没见过啊,长什么样?志怪类的书籍倒是有写,只是经不住推敲。”

    井垣觉得有趣,便追问道:“那你感觉,鬼应是怎生模样。”

    “嗯……应该就像刚才,在皇宫玉床上看到的那名壮汉,实是威猛!鬼也应该与之相同,伟岸,雄健。”

    “你觉的鬼是那样,我却觉得鬼像一只猫,哈哈哈……”井垣没忍住低笑出声,身后一众兵丁还以为此位不知名的大官要发信号了,一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试。连忙止住众人,井垣又低声对话:“壮汉?真难听,那是玄王。不对,你这家伙,不会是在说,你长的像我爹吧!”

    “玄王?咱爹?不愧是咱们父王,真是威猛啊!”

    井垣等的不耐烦,视线又检查其余各处,所见所闻都是一般。真想抓个人问问,你们到底在等什么?话说回来,漕运司的水军颇为精锐,尽职且得力。本来自己还担心顾此失彼,结果将每队的任务吩咐下去,执行到位,毫不懈怠。太学生们还没动手,他们就在暗处盯着,伺机待发,宛如毒蛇。

    等等!

    不对劲啊!

    “耳目,你看那是什么玩意!”

    转换视线间,井垣偶然发现,在太学某处殿宇的高处,有只缠着白雾的虚幻蜘蛛,体长四尺有余,威猛骇人。从其尾端射出一根蛛丝,竟然牵引着重霄中的一朵云,使之飘了下来。云海之间有水汽凝结,引得无数冰晶聚集,下起雪来。

    这些人……不会是在等下雪吧?

    正在井垣惊讶之时,听耳目言道:“你才注意到吗?刚才视线略过好几次了,我还为不重要呢。这个有可能就是鬼,咱们要不要去问问她?”

    “没空。”井垣举起右手,示意众人做好准备。自己转回目光,监视起巷内的情况。果然,见有雪落,三名太学生大喜过望。

    “正如先生所说,天佑大乾,不助韩贼!”他们叫嚷着,神情极为亢奋,取出火镰等物,正欲纵火。

    “动手!”井垣一声令下,弓手快步绕出,先射一轮箭。这些箭矢都拔去了箭头,并削尖了箭杆。

    “啊!”响起惨叫之声。

    除了一名左眼中箭的倒霉鬼,伤重毙命。余下两人都是轻伤,箭杆入肉不深,却足以阻碍他们行动。紧接着,手持钢鞭绳索的兵卒突入,将其五花大绑,人赃俱获。

    抓捕只在顷刻间完成,似演练了无数次,真叫利落。

    井垣闭目,注视向其余各处。都已事毕,只略慢于自己这边,未有意外发生。

    这群水军真是不错,怪不得花冼大老远让我去调他们。不知是谁训练的,回头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挖到校事府来。

    吩咐好,把这些逆贼、证据、尸体,通通押回去。井垣的注视,移向水府城北。

    ……

    雪落的同时,城北参与祭礼的官员们,忽然发现,遥遥远方,又似有一只车队行来,也是白布笼魂灯,素帷裹简棺。

    世子韩水濯最先看清,他指着第二支车队,向花冼问道:“司空,今日是有两班车队,一前一后来吗?”

    花冼顺着韩水濯所指望去,瞬间醒悟,虽早有戒备,还是吓得面色惨白,当即大喊:“保护玄王,前方车队有假。”

    第一支车队已距众人不足五十步,闻得花冼喊声,原本押解车队的百余兵士,纷纷摘下头盔,露出头上裹着的灰巾。车上素帷被利刃划破,又有百余人从中跃出,都是灰布蒙头。棺椁大开,内中没有尸骸,全是刀枪弓箭……

    从车队中,有一少年,白马银枪,疾驰而出,直指玄王。他双瞳染火,血色未干,撕心裂肺般呐喊道:

    “韩贼!还我兄长命来!”

    电光火石之间,城楼上忽然现出来众多弓箭手,赤袍玄甲乃玄王亲军。

    水夜身穿重甲,立于城头,引弓搭箭,弦满离手,一点寒星正中少年胯下白马的左眼。白马嘶鸣,将少年摔落。又有赤袍军从城门涌出,兵锋将玄王等人护住,与攻来的贼人,短兵相接。杀的血流满地,残肢乱飞。

    “哈哈哈,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刘畅孝的弟弟刘畅仁啊。你没夹着尾巴逃命,跑这赴死来了。不错,是条汉子!”韩川启将身上套着的宽松正装一揭,露出内衬的软甲,他左手扼住天子的肩膀,将其挟持过来,右手抽出暗藏的金刀,大喝道:

    “护驾!保护天子!”

    有盾牌兵来到,挡在玄王及百官之前,以防不测。水夜已从城头下来了,他手托青龙大戟,护于韩川启身侧:“我还当有多少刺客,才那么点人。姐夫放心,咱们有八千人,他们根本不够杀的。”

    血战只维持了一息,而后演变为屠杀。

    玄王一方早有准备,城楼上有弓箭手助阵,城门中又源源不断涌出生力军。刺客一方,虽视死如归,却也无力扭转败局。逐渐被击退,合围在车队之内,剩得三十余人还在拼死挣扎。

    刘畅仁年纪轻轻,挺着长枪死战,虽然自身勇不可当,奈何敌人太多,只能且战且退,遍身都被鲜血染红。

    “开阳纵有豪杰,可惜势单力孤啊。”韩川启看的技痒,他将天子一推,交予水夜,收起金刀,右手一展:“取弓来!”

    有随侍取来韩川启惯用的五石大弓,他持弓在手,叫散身前的盾兵。将透甲箭上弦,左手推弓,右手拉满,一箭飞透刘畅仁的左眼,自脑后穿过。

    想是韩川启存心炫技,先前,水夜射马首的左眼;此时,他就要射贼首的左眼。

    众人高声喝彩:

    “玄王神力!”

    “玄王好箭法!”

    “玄王万岁!”

    ……

    屠杀结束,韩川启振臂一呼:“尔等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搬一边去,将自家人的尸首在城前列阵,让他们与阵亡将士的车队一起入城!”

    吩咐完部下,他拽过发抖的天子,来到被吓坏的百官之前,躬身下拜,面容极尽仓皇之态:“小王韩川启,护驾心切,以致御前失宜,死罪啊死罪!望陛下能够宽恕!”

    天子拓跋谒哑然无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