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七章 手足

    这日午后,水府城北,某处荒地,有司的差役们正在处理死去刺客们的尸体。

    城内拉来几车火油,说是收缴来的贼脏。将土坑挖成几排长槽,这样方便浇油。五十人分两队轮换,一队掘土,另一队就休息,顺便做些副业。

    “切!这群穷鬼,真就没啥值钱的。”

    “行了,再小也是肉,搜着啥算啥。”

    “特喵的,早知道不来了,真晦气。”

    “之前谁说,来这指定有油水,靠!”

    ……

    副业收成不好,这群人忙着漫骂,无人留心四下的情况。

    远处树梢,有团白雾凝而不散,若有若无,飘出条线,随风朝刘畅仁的尸身寻去。线的尖端落上遗骸,猛地拉直。如同江水奔腾,汇入大海,那团白雾沿着痕迹注入残躯之中。

    刘畅仁头上,有被玄王开的脑洞。忽有血块混着脑髓从中涌出,连带着肢体一阵抖动,踉踉跄跄地,像个提线木偶般站了起来。从左眼的洞中探出一只左掌,从脑后伸出一只右掌。

    一名差役挖完几撬土,正想伸伸腰。刚好瞧见了刘畅仁诡异站起,脑洞冒手的一幕。这场面生平不见,实在过于惊骇,他猛的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骤然立起,双膝发软,胯下糟糕,丹田之气直上喉咙:“鬼啊!”

    正在搜尸埋人,虽然日头正烈,但也忌讳有人喊这种话。众人俱是仓惶,一个个拔刀举撬,惊慌失措,茫然四顾,却不见半点异状。

    为首一人气呼呼的来到那名差役身侧,拽将起来,挥起手掌,左右各扇了一巴掌:“你喝多了怎得!吃昏了头,瞎嚷嚷什么!”

    “不是!头!那!那!那……哎?没有了?”差役望去,刘畅仁早已不见。

    ……

    距埋尸处颇远。

    复活的刘畅仁狂奔至此,大笑过后,对面前的校事府文吏孙初九,说道:“喉舌,瞧见没?这副身板真不错,跑的快,还有双健硕的手掌。”

    被称为喉舌的孙初九,指了指刘畅仁的脸:“指掌,你的脸还要再精修一下,这样出去会吓着人的。”

    被称为指掌的刘畅仁,摸向自己的脸,手掌与眼洞中伸出的手指触及,勾起指节,缠绵似情人相牵,爱侣相伴,千种柔情,万般缱绻。

    喉舌看不下去,呸了一声,转过头叨咕:“注意点影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做这种不知廉耻的丑事。呸!我都拉窗帘……”

    指掌听而不闻,表情很是销魂,语气却愤愤然:“可惜了我的上一具身躯,也有双好手,一双拿笔写字的秀手……全是他们的害的,那些愚蠢的书呆子们,只有热情没有脑子的家伙……”

    围着指掌走了一圈,喉舌适时嘲讽:“从血肉的角度来看,你现在也没有脑子。”

    指掌不舍的收回手,神情倔犟地望着喉舌:“不是我的失误,绝不是!一定是那个太常漏了痕迹,被大和尚窥破了天机,还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阻挠。可惜我布局了那么久,最终棋差一招。只要杀了玄王,大和尚失去俗世的庇护,就可以鼓动军阀将其轻易诛杀。”

    “我到没有看出来,棋差在哪一招……”喉舌奸笑,张开双手,拥抱天空,高声呼喊:“没有赢的可能,也就无谈走错,哈哈哈。”

    指掌的掌心都黑了,头上的手,攥了攥拳头,捏响指节:“呵呵,你行你上啊,这几十年你有什么动作没有!不知道躲到那个犄角旮旯去了,还好意思跑到北方来,专程嘲笑我了?”

    “做事是要讲胜算的。”喉舌癫狂的语气放缓,似在亲切的商量:“我来水府之前,还去了西南一遭。在苍王那寻到肺腑了,他和我是一个主意。咱们‘八仙’不能在单打独斗下去了,大和尚的道行越来越高,躲得了一时,躲不得一世。需把大家伙都叫来,群策群力,一齐发难,才能消灭这个祸患!”

    指掌脸上的手掌向外一撇,表示出十分不屑:“可笑,咱们若是能安然无事的聚在一起,也不至于分开。对了,筋骨不是说,他已经安排了一场针对大和尚的完美刺杀吗?我倒要看看,那个笨蛋能做成什么样!”

    喉舌无奈,长叹一声:“好吧。两百年都躲了,不在乎那么几天,聚会之事暂且放放。不久的未来,你总会认同我的想法。”

    旋即一脸神秘,用接近呓语的状态,兴奋地说:“知道是谁,暗中阻挠你吗?”

    指掌思索片刻,掌色沉了下来:“总不会是老兄你吧!”

    “瞎猜!怎么可能是我,哥哥一向对你们爱护有加。”喉舌精神变化异常丰富,一句话的语气中展现出好几种情绪。他就像唱戏一样夸大的侧着身,有手背靠在嘴角说悄悄话:“我呀,尝到一丝‘五鬼’的味道。已经确认了宿主,却不知鬼哪一尊,还是哪几尊。我打算潜伏在他身边,调查清楚。”

    指掌双手抚着额头,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抓着耳垂,表情扭曲:“不可能吧……自蛾梦大仙挑战水神失败,便香消玉殒,五鬼也随之绝迹,至今已有千年。若是本主还在,大和尚绝不会退而求其次,来抓你我兄弟冲数。”

    指掌四手拍头,已有答案:“定是大和尚放出来的圈套,傻了吧,人家来赚你的!聪明如你,也有被蒙蔽的这天,哈哈哈!”

    喉舌闻言,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个布包,展露内里,是一枚破碎的紫玉凤簪:“这是我从那人身上偷来的,这玉的材质不似凡尘之物。断裂处残留的味道,与你我同出一源,是蛾仙所遗不假,大和尚绝无此等手段!”

    指掌狂笑顿止,盯着凤簪,呆呆出神。突然,他的四手指尖,都有雾线冒出,速度极快,从不同的角度直扑凤簪。

    喉舌见状,手向后缩,颈下伸出一条胖大肉须,后发先至,在雾线距凤簪咫尺之时,将凤簪绕住,吞咽进身躯。

    有污秽邪魅之词,不知从何处来而,“惰!”雾线就像树木,经历了悠久岁月那般腐蚀,衰败消散。

    喉舌咧嘴大笑,微微歪头:“当年咱们八仙以实力强弱,排定座次。一喉舌,二唇齿,三指掌,四腿脚,五肺腑,六肝胆,七筋骨,八发肤。我曾言道,有不服的,随时可以挑战……今天你要试试嘛!哈哈!”

    喉舌的笑声越来越疯狂,每一个声调都似有一种情绪,就像无数个人各因心事而笑……

    最终指掌屈服,但还是插手而立,无能狂怒:“小气鬼!我就摸一摸!”

    “会让你摸的。”喉舌吐了吐舌头,十分欠打地说:“等我消化完上面的灵力,会为你排泄出来。”

    ……

    ……

    井垣酒量不错,水夜如是说:自己喝了三分醉,才好不容易将他灌倒。

    迷迷糊糊中,好像水夜问什么事来着,自己说什么了吗?真不记得。总之,似乎有什么人递给自己一团被子,不知道为什么展不开,很柔软很暖和,最后搂着睡了。

    梦中,又来到那方露台。万丈绝壁之间,漂浮着苍白的雪,远方有异域宫殿,漫射出引诱人心的紫光,一座飞桥连接两者之间。

    “哟,咱们又来了。”耳目的声音响起,将井垣唤醒。

    井垣闭上左侧的眼,用上两种视觉,来观察周围的一切,询问耳目:“这里到底个什么所在?”

    耳目并未立刻做答,似在回忆,似在思考,白须飘荡,良久才道:“这地面绘图似有所指,青绿的圆我很熟悉,四周的也是,但感觉不同。”

    这方露台,最外围绘着一圈星斗,中间是排布整齐的五色圆环。玄黑环内,绘一双上臂和大腿。赤红环内,绘肚腹与心脏。青绿环内,绘着一对耳朵眼睛。泛白环内,绘着一对带手掌的上臂和带脚的小腿,许多的牙齿。土黄环内,绘着一张带着毛发的人皮。

    五圆中间,绘着一圈飞蛾,内里是个失去了器官的残尸。

    井垣极力看去,只觉白石细腻,没有一丝裂隙。颜料并非附着,似是渗入其中。用手去扣那些白石,无论怎样用力,终是岿然不动。看着青绿环,井垣对耳目说道:“这上画的应该是你,耳朵加眼睛,正是耳目。不过,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环……”

    井垣突然有种不好的猜想,失了魂魄的耳朵眼睛,得到了耳目。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还要失去四次器官,最终飞蛾环中的残躯就是自己下场。看着绘图,心里有些发毛,试探着询问耳目:“你有兄弟姐妹,或者其它类似同等存在吗?”

    “兄弟姐妹似乎有……但记不清了……”耳目的声音悠悠传来,以一种极不自信的语气,断断续续的说:“好像有四个……股肱…腹心…爪牙…羽翼…是兄弟,还是姐妹来着?”

    耳目每报出一个名字,井垣的脊背就凉一分。他看向其它几个圆环,数目相符,一些名称也勉强对的上。

    绘着上臂大腿的玄黑环,应是股肱;绘着肚腹心脏赤红环,应该是腹心;泛白环……倒是有牙;土黄环,一张人皮,怎么看不像羽翼啊!

    井垣不敢细想,只希望这些图画越远越好。他又踏上连接着宫殿的飞桥,向着前方走去。从正常的视觉来看,自己在向着前走。然而,从耳目的视觉俯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从未前进。

    耳目疑惑问道:“若你去到那处宫殿,就要认真前行,而不是原地踏步。”

    井垣后退一步,从正常的视觉来看,自己瞬间回返了露台。而从耳目的视觉俯瞰,自己仍在原地踏步:“奇了,我感觉在前行,实际却在踏步。我感觉一步回归露台,却仍在原地。刚才我不想去到宫殿的时候,可以露台上正常移动。待到我想去那宫殿,却一步也走不出了。”

    耳目声音传来:“如果不是你在骗我,那一定是桥在骗你。”

    井垣难以理解:“桥在骗我?桥怎么能骗我?难道这桥是活的不成?”

    耳目轻蔑一笑,语气似大人在回答小孩子的问题一样:“这又不是现实,桥为什么不能是活着?另外,你的求知欲太过旺盛,应该多阅读一些经典。”

    颇觉无语,井垣回看另一个方向。

    曾记得自己落入一片地牢,在一个大厅中,越过了一扇象牙白大门,疑……门呢?

    来到露台的边缘,井垣抚摸石壁,触感坚硬结实,坑洼凹凸都很自然,哪里有门扉?从耳目的视线透入,也只见得石头,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难道我以后一入梦,就会到这个鬼地方关禁闭,哪都不能去?

    耳目适时询问:“你又在找什么?”

    “我记得我是从一扇门来的这里。”井垣不停着抚摸着墙壁,试图寻找出一扇门来:“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

    耳目嘲笑地说:“你的记忆力和观察力,显然至少有一个存在问题。首先,咱们是靠做梦才到的这。其次,你说的是那道门吗?”

    视线被耳目操纵,强行拖至右上方,却见得一处遥远的虚空当中,在苍白的雪花衬托之间,有一扇门扉。象牙白色,凭借强大的视觉可以看清,其上刻着百兽食人图。

    “是这种门……很像。”井垣望着那扇门,回忆着说道:“我曾落到一片地牢中,发现了一扇象牙之门,与这个很像,但雕刻的是十八层地狱图。越过那扇门扉,就到了这露台。如此说来,门应在石壁上,从这露台就能进出,不应该是飘在空中的。”

    耳目分析到:“是不是门两侧所刻不一,那边刻的是十八层地狱,这边不是。而且门也是有生命的,所有会动。”

    井垣刚想反驳,门会动的歪词。忽然,那扇门抖动起来,瞬间飞近,冲自己砸过来,将自己重重的拍道石壁上。

    ……

    只觉天旋地转,意识模糊,头晕眼花。

    井垣睁开了双眼,见有粉拳来袭,拇指上带紫玉扳指。下一瞬间,正中自己面门,眼前一片昏黑,差点晕过去:“啊,谁打我!”

    “淫贼无耻!胆大妄为!”花衔酒骂声传来。

    井垣抚着自己被揍青的脸,一阵呢喃,舌头有些不受控:“发生什么事了?”

    检视四周,饭桌上杯盘狼藉,水夜和江星儿不知所踪。门窗已经关上了,夕阳的昏黄通过缝隙照进。昱儿披着方毯子,趴在饭桌上呼呼大睡,自己和花衔酒也都披着一样的毯子。

    花衔酒眼中泛泪,咬着下嘴唇也不说话。

    水夜提着酒壶从二楼走下来,打了个哈欠:“你们三人醉了,昏睡在这,星儿怕你们着凉,给你们盖了张毯子。怎么了?”

    井垣心里咯噔一下,等等,那我抱着的是什么?

    花衔酒手指井垣,破口大骂。

    井垣没听进去,望着她手上扳指,似乎想明白那扇悬空的门扉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