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八章 家人

    花衔酒大骂井垣,却不见他反应,更加恼怒。她平素性如烈火,喜爱舞刀弄剑,受到委屈,第一反应当然不是逃避。她左手拂去泪迹,右手抄向桌底,掀翻桌子,砸向井垣。

    桌上还趴着个昱儿呢!

    好在她坐在井垣远手边,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后仰到了椅背上。或许是今日惊吓过度,刚才又饮了一些酒,她居然没醒,眉呈香甜之容,嘴翘柔情之姿,酒红香腮,春梦无限。

    昱儿能置身事外,井垣这个正主只能躲。他向后飞退,勉强闪过来袭,杯盘碟碗摔了一地。花衔酒又抛来把椅子,井垣连忙侧身,好悬没破了相。一个放开手脚追杀,一个夹着尾巴奔命,一来二去,几乎把清雅酒楼砸了。

    尸山血海见惯了的水夜很镇定,躲在楼梯上,根本没有下来劝架的想法。不过看两人闹得太凶,自己苦孩子出身,看什么都是好的,实在心疼自己夫人的家业。就从腰间钱袋里取出一枚小银锭,掂了掂分量。他运起少年时放牧的绝技,腰转手摆,腕甩指弹,掷出银光一线,力道极重,硬生生将门闩崩开。嘎吱一声,门开一扇,给了井垣两人更大的活动范围。

    井垣忙不迭地跑了出去,花衔酒踩着影子出离酒楼。

    水夜望着一地狼籍,长叹了口气:“性子比星儿也好不到哪去,风火家人,呵呵,今后有你受的。”

    早有水夜的亲兵寻来此处,只是见店门紧闭,又不敢触女掌柜的逆鳞,一干人老老实实在门外守着。刚才听得堂内,哐里哐当,异响连动,正在为难,到底进不进去……忽而门开,有两道人影奔出,身法太快,转眼间行止无踪。又望向堂内,见桌翻椅倒,碗覆杯碎,昱儿躺倒在椅背在,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众亲兵仓皇拔刀,纷纷大呼:“刺客余党!抓刺客!”

    水夜喝干了壶中酒,将其肆意的扔下楼,啪一声,摔得粉粉碎。心中同时默念了一句,记在井垣账上。

    众人听到响声进来查看,只见水夜站在楼梯间,状若微醺,神情愉快。

    “见过君侯,吾等来迟,有行刺否?”

    “尔等……算了,你们来的正好。”水夜大手一挥,转到楼下提了一整坛酒,才吩咐道:“不用紧张,没刺客。你们把这收拾收拾,损坏的物件,列个名单出来。不过没我的命令,不许上楼,如有违背,贬去奚仲郡挖笋。”

    说完,水夜哼着无名小曲,顺手把砸扁的银锭捡起来,抱着酒坛子上楼了。

    ……

    ……

    水府西门三里半,司空居所,夜息香山。

    花冼点起几盏灯光,照亮书案,想着在用餐前,处理一下积压的文书。

    刚研好朱墨,就见花衔酒气鼓鼓的跑进来,瞥见她正要开口,花冼赶在她讲话前说道:“酒儿来的正好,我有公事。你帮我把那堆文书分检一下,尚书台、御史台、朝中衙署、各郡各县,都单独分出来。”

    见花衔酒老老实实地去整理,花冼刚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听得她说道:“叔叔,咱把井垣剁了吧。”

    花冼未料到,自己还是没堵住她的嘴,平日蛮乖的,怎么这次反常:“杀人,是要有罪名的,他干什么了?”

    “他……”花衔酒欲言又止,旋即半陈述半谩骂地说道:“此贼!谗谄阿谀,溜须拍马,强词夺理,搬弄是非,党同伐异,仗势欺人!这般罪大恶极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花冼拿起笔来,批阅文书,头也不抬:“你讲的这些,他都干过,只是没有一条算罪名。”

    花衔酒再次申述:“他一直对叔叔你笑脸相迎,摆明了逢迎讨好,这样的人岂能留得。”

    在这张文书上勾画完毕,花冼才举目相对:“人与人之间相处结交,看的是所作所为,而不是目的动机,因为一定会有动机。他平常很卖力在讨好我,这点我认可了。”

    花衔酒赌着气鼓脸,反对道:“这样劣迹斑斑怎么能认可?”

    就着灯火,花冼从笔头揪下一根炸毛,用教导后辈语气,娓娓道来:“比如有两件衣服,一白一黑,由同一个人穿着,白衣总染垢,黑衣常鲜明,为何?只在白衣想将诸色区分,黑衣却容的下种种色彩,彼此无差。”

    “人生艰难,世事常违,得存于天地之间,岂有无瑕之物。若要时时拂去尘埃,不是无法坚持,而是根本做不到。凡称做到的,也是欺世罢了……”

    花衔酒拿过来一摞文书,据此反驳:“可他既不是尘埃,也不是污渍,而是混在这摞文书里的异类,总是要取出来的。”

    花冼来了辩论兴致,微微一笑:“说起异类……骁骑将军水夜,贪享口腹之乐,留连杯中之物,就算是行军打仗,也要带着庖厨。凡有空闲,定叫你寻不着,四处胡闹,从不安生。只是他登台号令威严,跃马勇冠三军,张弛有度,从不耽误正事。”

    “余下的,龙骧将军雨溪城,挥霍无度。中军将军海幽,专宠伶人。羽林将军霜桐,嗜杀成性。我就不必提了,欺世之人,你都清楚……我们都是异类,却都能被玄王重用,因为异类的文书,自有安放之处。”

    花衔酒抽出一封文书,看明了大致内容,远远的扔到一旁:“安放也有轻重远近之别…井垣这狗东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岂能和叔叔你们相提并论,远远的扔在一边就好。”

    察觉到疏漏,花冼趁机攻击:“哈哈,你不是要杀他吗?怎么现在只扔到一边,那不是留下了嘛。”

    花衔酒羞恼,强词夺理:“这文书就拿来打个比方,我总不能真撕了吧。”

    花冼学着她的口气,却换了一番言词:“这酒儿就一时生气,井垣不能真杀了吧。”

    花衔酒彻底气恼,撅着小嘴,整理文书,不再说话。

    大笑过后,花冼一改语气,为井垣求情:“房室之内的盆栽,照顾的好些,叶子便整洁干净。山林中的树叶,受尽了寒霜,不凋零已属难得,些许枯黄风尘,不足道哉……你就饶这狗东西一条命吧,他生母卑微,也不受父亲重视,一路走来,只能靠自己,不易啊。”

    其实一路追追打打,花衔酒的气火已消了大半,现在花冼为其卖惨,火头就弱了三分。又看到手上的紫玉扳指,记起自己强行让其帮忙找昱儿,未曾道谢,怒气又散了一成。

    花衔酒摘下扳指,来到花冼面前,伸手递出:“狗东西给我的,还你。”

    见她还是闷闷不乐,花冼便想好生安抚一番:“当年皇宫失火后,整理宫藏,没人能看出来这扳指的材质做工,想来是海外之物。我寻思研究一番,结果就一直留在手里了……”

    花衔酒低低的声音嘟囔:“贪污。”

    花冼秀手一推:“送与你了。”

    “是嘛,海外之物,那我也研究一番。”花衔酒将扳指带回右手,只余欢喜。

    ……

    ……

    花衔酒不愧从小舞刀弄剑,体力真好。井垣借着耳目的视线,全查路况,占了先机,绕了十几个圈,才勉强甩开她,还弄的气喘吁吁,又累又乏。眼见的她找不到自己,愤然回转,自己才得以长出一口气。

    安稳没多久,井垣又担心起来:

    要是这丫头添油加醋,在她叔叔面前告上一状,说自己酒后乱性,调戏于她……花冼非得把自己阉了,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没有公务安排,私下出入翠羽楼这种所在……不过有的说,我去破获了一桩绑架贩卖人口的案子……不对啊,要是花冼帮那丫头,自己怎么解释都没用……

    就这样心事重重,井垣在傍晚回了家。

    苏婶买了些猪肉青菜,也正进门,刚看见自己,开口就问:“我听他们说,少爷你昨天回的很晚,走的很早……没吃东西吧?怎么也不叫醒我,我还以为你昨天不回来了。”

    “昨天吃了,在府里吃完了才回来的。我父王不是回来了吗?打了大胜仗,兄弟们聚会到大半夜,挺烦人的我也不能走。”井垣接过菜篮,搀起苏婶的手,笑吟吟地又解释:“第二天有点公务,我就走的早了些,不过提前安排早饭了。吃的是……嗯……城南清雅酒楼的掌柜做的,还是个厨娘,叫江星儿什么的。手艺勉强还行,管饱。”

    “厨娘?厨娘好呀。”苏婶皱纹间堆上些许春意,忙不迭的问道:“那个叫江什么的,多大年纪,许配人家了没有。”

    早有传闻,玄王为水夜找了好几门亲事,水夜一向贪玩,都没答应,迟迟未娶。如此看来,江星儿也未嫁。

    想的仔细,井垣才对苏婶说:“也就二十出头,或许更年轻一些也说不定,应该是还没嫁人。”

    苏婶双手一拍,高兴的说:“要不少爷就娶他吧,厨娘烧的好饭菜,娶进门来下辈子就有口福了。”

    井垣脊背一凉,要是我娶了江星儿,依着水夜的脾气,不得把我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决不能让苏婶有这念头,万一她当成谈资,和四邻一嚷嚷,再有传言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您糊涂啊,我们身份不对。”井垣一拍胸脯,很是嚣张的念白:“我可是玄王的儿子啊,一群世家公卿的女子排着队,天天琢磨着怎么嫁给我。我要是真娶了个寻常丫头,她们不得羞的自杀,那些世家大族的面子上也过不去。”

    苏婶疑惑着点了点头,似乎是听明白了。她抚着井垣的手,诚挚劝说:“那就早点成亲,寻个性子稳重柔和、不乱发脾气的就行了,以后也受不得委屈。别总挑来桃去,这世上,哪会遇到全都称心如意的人啊!总是不完美的……”

    井垣心里苦涩,却不带出来,大咧咧地一笑:“行,我记住了。这两年不是升官了嘛,公务太多,腾不出功夫。过两年闲下来,我寻一个差不多了,娶回家来伺候您。”

    “不行,不行。”苏婶连连摆手:“我就一使唤人,怎么能让嫁进来的小姐伺候。”

    井垣爽朗一笑:“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您来的在先,她来的在后。您是我家人的时候,她可还是外人呢!”

    苏婶为难的摇了摇头:“那也不行啊,身份摆在这呢。”

    “她不见得什么时候嫁回来,我现在却是饿了。”井垣一抹肚皮,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您去做饭吧,不着急想这些。”

    送苏婶进了厨房,井垣沮丧地回了正房,堂内一坐,顺手拿来本书,盖着脸。

    自言自语道:“花衔酒这事可怎么办啊!”

    沉默了好久的耳目作答:“一般来讲,要男子这方负起责任来,先下聘礼,还要有三媒六证……”

    耳目的侃侃而谈,井垣并也没有听,他自己另有一番想法。聘礼是不可能的,花冼要能答应这婚事,就有鬼了。话说回来,送一些礼物缓和关系总不是坏事,万一能让她消气呢。当即询问:“耳目,你觉得送她什么好。”

    耳目自信的声音传来:“这你算问着了。金银丝绣、古玩字画、牙角玉石、珍珠珊瑚都是些俗物,俗不可耐,焉能入眼!”

    井垣心想,送个礼物,缓和关系,这些礼品听上去都怪破费的,小家小业如何吃得消:“依你看来,需送些什么?不要太贵才好……”

    耳目语气甚是鄙夷:“礼品不在价值,在于讨得欢喜,故当投其所好,因人而异。姿容倾世者,赠之镜妆首饰;善于辞赋者,赠之笔墨文章;通晓乐理者,赠之丝竹管弦。花衔酒是个喜好舞动弄剑的异类,那么寻一口神兵利器于她,正当合适。”

    井垣颇为失望:“还以为你能说出来什么高论,原来是番废话。我也知道要投其所好,但我能寻得最优良的刀剑,放到她那里也是柄凡铁。”

    “切!”耳目很不服气,冷冷道:“真是无聊,你问得我,倒还嫌弃。”

    井垣长叹一声,又细细思量。周围会送礼的人,之前孙初九送我杨桃,弄得我怪感动的,又不问问他?但他就是粗人,能有什么注意。说起来,之前在翠羽楼还顺来两只杨桃。

    井垣从怀中取出杨桃,供至母亲的灵位前,燃香祭拜,低低念道:

    “娘,还是保佑我寻着一柄神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