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九章 收账

    吃完晚饭,井垣捧着近来的账目回了卧房。苏婶不识字,从母亲去世之后,就只剩自己能整理这些。

    轻开房门,一枚茶叶片从平齐眉毛的高度落下,位置无误,今天离开时自己就是放在这的。燃起蜡烛,斜躺在床榻上,就着幽幽火光,翻起账目。

    父王韩川启承认自己这个儿子,即便母亲早已离世,即便他从没来过这里,每个月底还是会有玄王府的人送来两匹绢、四匹绸、三十贯钱,以及足够一月所需的粟米油盐。

    自己这些年屡屡升迁,如今内曹校事也有月俸二百二十贯,也就是二十二万文。

    市面上一个青壮劳力,大概每日能收入一百至一百五十文。每日十文可以维持一人勉强不被饿死,若要衣食住行体面一些,需每日开销百文以上。

    白银价格时涨时跌,涨了有人将银换钱,跌了又有人趁机用钱换银。玄王治下,铜钱铸造稳定,基本维持在一两银兑换一贯至一贯二三百文之间。

    听说东北的夏王那里,滥发劣质铜钱,如今已是一片混乱,百姓不得不以物易物,真令人唏嘘。

    清完账目,家中尚有余钱一千一百二十贯,白银三百五十两。在世家大族眼中,这些不算什么。但从寻常百姓的角度来看,如此已算是巨富了。

    耳目看清家中的盈余,疑惑问道:“咱家有那么多钱,为啥不换座大点的房子,买几名细腰丰翘的美女轮流侍寝什么的?”

    井垣苦笑一声,将账目合起:“从前未做官时,每月府中给的例钱大半供我读诗书学六艺,从不宽裕。”

    “后来在校事府听用,虽有月俸,但职务是乃是刺探,结下无数仇家。我盯着别人,反之,也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若是铺张炫耀,不是授人以柄吗?所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耳目从自己胸口一跃而出,化形成白雾幼猫,它拍着尾巴,状若不平:“有钱没得花,这也太憋屈了。”

    “没得花?开玩笑。不是还要买柄利刃,送花衔酒那丫头吗?”井垣伸手去抚弄猫头,只觉触手蓬软柔顺,顶级狐裘也比之不如。“而且还有笔大花销等着我呢……”

    “对就是那……咕噜咕噜……”耳目蹭着掌心,好像也蛮享受的,一边发出不明的声音,一边询问:“大花销?能有多大?”

    自己曾与各个世家大族接触,询问结亲婚盟之事。大多都以各自理由回绝,少数松口的,一个个“卖价”极高。念及此处,井垣心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实在喘不过气来:“最少白银三千两……”

    “三千两!最少!现在的家资掏空也就一半……难道是欠债?咱不会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吧?”耳目惊讶过度,毛都不软了:“真要走到这一步,债多凭剑与,釜底强抽薪!咱们借着夜色,潜进那厮家里,将他满门上下,屠个干干净净。事后,烧他三千两纸钱也就是了。”

    “哈哈。”井垣被耳目最后一句话逗笑:“耳目你倒有原则,取人性命,不是要借此平债。而是要造成一个能用烧纸钱清账的前提,有趣有趣!这般另辟蹊径的思路,和我一模一样。”

    耳目高昂猫头,颇为骄傲:“那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主意甚是残忍,不过倒也让人心中畅快。井垣将账目卷起,垫在枕下,闭眼撸猫,颇觉悠闲。耳目的视野浮出,水府城中万点灯火,各照自家事。

    耳目试探着问:“咱是在找簪子吗?”

    簪子?我只是闭着眼睛休息啊!

    井垣灵机一动,对耳目说道:“对。只是我的观察力没你好,视线即使略过簪子,也可能没有注意到。所以你来主导吧,寻得类似的东西,再找我分辨。”

    “咕噜……真没办法,瞧我的吧。”

    蠢猫不疑有他,当即引得起视线,先是看向家中各处,床头桌下,犄角旮旯。而后巡查四邻,各屋各室,每箱每柜。紧接着,一街一巷,楼宇店铺……寻着几个类似的东西,但都被井垣否定掉了。

    寻物之外,顺便尽览人间百态:

    为贼为盗,窃人窃财都不甚稀奇。标榜为淑人君子,却正在做着丑陋卑劣的也有,说不定可作为要挟。红袖邀欢,迷魂卖笑之地,却有一双璧人悬梁,真不知发生过什么……

    让人印象最深的,是鸿运商号的谢掌柜,要暗害蚺蛇漕帮的樊老板。两人具体有什么过节,没有听清,手法却是瞧仔细了。

    谢掌柜带着两名木工,趁夜将小桥的木板拆下几片,其上凿出几道裂隙,伪装成虫蛀模样,再装回去。还在桥下堆了几块尖锐石块,将将没入水渠之中。

    寻常车马经过,应该没有问题。只是樊老板明日要在此过粮车,按照他们帮里规矩,他是座在队首的车上。如此,他不摔死也会摔伤。

    一幕一幕看过来,井垣已有些迷离了。

    耳目不知有人在偷懒,仍在尽心巡查:“不行,再来就太远了,看不真切。咱别躺着了,出去走走,边逛边找。”

    井垣伸了下懒腰,故作挣扎,却未起身,软弱无力地说:“明天……明天再找吧……”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耳目都听不清的呢喃。

    下一瞬间,井垣回到了那方露台……

    还真是睡着了就过来啊!问题是这方露台现在也没有门,井垣只能呆坐在这坐牢。看来要想办法,再从司空那借到那枚扳指才行。

    耳目的声音传来:“又来了,但怎么来的那么快?该不会我找的时候,你已经在休息了吧!”

    ……

    一夜悟道,刑满释放。天边大鲲正翻身,露出白白的肚皮。

    吃罢早饭,井垣取了枚眼罩遮住左瞳。这是与耳目商量出的主意,自己该做甚做甚,它来巡检各处,誓要寻回簪子。

    新上任的内曹文吏孙初九,来的很早,已等候井垣多时了。看到这副新装扮,嘴角居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但井垣眼力已非寻常,当即质问:“你在偷笑什么?”

    孙初九脸色一变,茫然一副愚蠢憨傻的表情:“偷笑?可能是我太兴奋了,毕竟升官第一天,让大僚笑话了。”

    当上个文吏就算升官?小鱼小虾的幸福,来的真是容易啊。井垣睿智的点了点头,不疑有他。“以后好好干,还要你的前程。”

    “承您栽培。”孙初九指着眼罩,面露担忧的向井垣询问:“大僚,您的眼睛怎么了?”

    井垣表情无比诚恳,似在向无数人声明:“是被司空家酒娘打的。”

    让花衔酒背上这么一口黑锅,心中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井垣正在得意,从街口走来一个店铺伙计打扮的中年人,他来到门前,开口询问:“请问二位大僚,此处可是井垣,井校事府上吗?”

    井垣一拍胸部,手指自己:“我就是井垣。”

    伙计深施一礼,谦逊的递给一封厚厚的书信:“小人是清雅酒楼的伙计江老二,我家姑爷让小人将这封信交给井校事。”

    “清雅酒楼?”井垣看着书信,警惕地盘问:“我在清雅酒楼,只见过江星儿和昱儿,怎么没见过你。”

    伙计脸上堆满无奈,凄然地说:“井校事有所不知,我们东家有过吩咐,凡是姑爷回来的时候,酒楼一律不开张。今天早上,东家和姑爷要去玄山游玩,店铺才开这一日。”

    天下竟有这样做生意的,真是趣闻。

    水夜忙着陪爱侣去游山玩水,还不忘给我写信,看来对我很重视。虽说昨天陌名其秒得罪了花衔酒,好在也结交了冠军侯,不算太吃亏。

    井垣微笑,接过书信,好奇又问:“那你们空闲的很,为何这般愁云惨淡?”

    伙计做一长叹:“回禀井校事,我们东家会发两份钱。其一是月钱,每月都给,数目固定。其二是日钱,依照每月开张天数结算。前两个月,姑爷都在外征战,日钱都是拿全月的。近几日,姑爷回来了……唉,一言难尽。”

    水夜一回来,这些人就要破财,难怪愁眉苦脸的,还真是惨。井垣强忍住嘲笑,打开书信……这信没头没尾的,由很多张纸拼起来的,一行一行刚像是什么东西的清单。

    红木圆桌一张,十五贯。

    青瓷酒壶一支,二百二十文。

    白玉酒壶一支,三十贯。

    翡翠玉杯三对,六贯六百文。

    鸳鸯鱼盘两个,一百四十文。

    二十年窖藏苦糟酒五坛,四十贯。

    ……

    总计,二百九十七贯八百五十五文。

    看得井垣摸不着头脑,该不会水夜喝醉了,将信笺和酒楼的账本之类的东西搞混了。只能再询问伙计:“冠军侯除了这一封信,还说过什么吗?”

    “还有个口信。”伙计学着水夜的语气说道:“瓷片碎木俱以收拾妥当,随时可以派车来拉。小本买卖,店小利薄,若是得空,近几日过来把账目清一下。”

    账目?井垣低头又看看手上的清单……

    不会吧……

    酒楼分明是花衔酒那个死丫头砸的,我也是受害者啊!水夜不能不敢向司空要钱,就来找我讨债啊!简直不可理喻!

    死丫头追杀自己的时候,扔过酒吗?还扔五坛!还挑贵扔的!

    井垣看的惊心动魄,眉头狂抖,面色发黑。

    孙初九凑过来,关怀道:“您脸色也不大好,是不是还落下内伤了?”

    “这钱我不出!这钱我才不出!这钱我才不会出!谁爱出谁出!对了……另辟蹊径……哈哈哈!另辟蹊径!这钱我知道谁出了!”

    井垣最开始是怒火中烧,一朝醒悟过来,变得癫狂且喜悦,疯笑不止,就好像凭空捡来几百两银子。

    老实吧唧的孙初九,看着井垣的样子,也开始咧嘴,笑声比井垣还诡谲怪异。

    在场三个人,有一对疯子。

    中年伙计觉得自己实在难以融入其间,听着这两人的笑声,比听鬼哭都瘆人。明明被太阳照着,却感觉冻的骨头发疼。

    ……

    鸿运商号,总号柜台。

    谢掌柜手心冒汗,坐立不安,喝喝茶,对对账,就是静不下心来。

    “哟,谢家掌柜,做的好大生意!”

    人未进门,话已进门。井垣带着孙初九,还有另外五名校事府的差人,踩着话的尾音儿,进了商号。

    谢掌柜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但看清来人是井垣,又镇定起来。就算自己暗害蚺蛇漕帮老板的事情露了,也应该是寻常衙役前来,不至于惊动校事府。以往有些官员犯事,有些金银货物涉及自家商号,井垣就会带人来查相关账目。如此看来,是自己紧张过头了。

    心态放稳,谢掌柜过来招呼井垣:“井校事好久不见,您里面坐。老孙上茶,极品雪芽尖!”

    井垣向部下使了使眼色,让几人将商号正门、侧门、后门俱都守住,然后抽出佩刀,嘴里大声叫嚷:“谢掌柜,你竟敢谋害冠军侯!说!你还有几个同党!”

    “谋害冠…冠…冠军侯?”谢掌柜听明喊声,吓得心胆欲裂:“我与他素不相识,此事从何说起啊!”

    “从何说起!哼!”井垣从怀中掏出水夜差人送来的清单,重重的拍到柜台上,嘴里骂骂咧咧:“冠军侯今早买了些红木桌椅、杯盘水酒等物,要运回府中。原计划绕个弯,顺便办些事情,便经过了前街木板桥……”

    前街木板桥……井垣这几个字一出口,谢掌柜膝盖发软,就要瘫倒在地。井垣一把捉住他手腕,将其提了起来:“看来没找错人,果然是你这厮干的!”

    不待谢掌柜解释,井垣自顾自慷慨陈词:“万幸!天佑冠军侯,天佑玄王,天佑我大乾!冠军侯他突有要事,没有按照计划,亲自过来……最终,运送货物的马车,还是压垮了桥上木板。完完整整的器物,摔到桥下隐石之上,俱都损毁了。”

    “幸得本官注意到桥下石块过于锐利,绝非泥沙久冲而成。再查断裂木板,系人工伪造!就在刚才,你两个木工同谋已经招供,言明你从中收买,欲谋害他人……说!你怎么知道冠军侯行踪的!”

    “小人冤枉啊!”谢掌柜泪流满面,惊慌失措,口不择言“那木板是我找人做的手脚,但再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惹冠军侯啊!我是要对付漕帮那个混账老板的,谁成想冠军侯还会从那种偏僻地方过路!”

    井垣嘴角飘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此说来,你本想阴谋杀害他人,却无端害的冠军侯损失了许多财物!”

    “你这贼子,该当何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