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章 慑人

    又叫来廷尉属的吏员,最终定谢掌柜为主犯,故杀之罪,又因未遂,仅以伤人论。敲了八十板子,罚钱百贯,还需赔付“冠军侯”的损失……以及井垣借来的一辆车。

    “大僚高明,先知先觉!”孙初九全程观摩了此事,惊为天人,翘着拇指赞叹不已:“不过,您是怎么知道那木桥被做了手脚,还能如此确定犯人是谁?”

    井垣不到半日,就还清了账目,有些得意忘形的吹气牛来:“瞎问些什么!咱们内曹,密探众多,三街六巷遍布眼线,查个小小案子,不是难事。莫说水府城内,方眼整个玄州,甚是玄王治下其余三州,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居然,整个玄州四郡二十八县,甚至其余几州也……”孙初九低低的念着,神情略有些怪异,意识到失态,又连忙赔笑:“大僚真有本事!我以后就死心塌地跟着大僚了,托您以后多多提拔。”

    井垣一贯溜须上级,又常被部下吹捧,早已深谙逢迎之术。平日里,再能说会道,巧舌如簧之人,也难讨自己欢心。

    今日却不知为何,无论孙初九说什么话,听来都觉得和顺悦耳,句句诚恳。被他夸上几句,整个人都舒服:“哈哈哈,跟着我好好干,许你一个前程。”

    ……

    一行人回了校事府,有御史台的密令下到内曹。

    看清内容,耳目就已经急了,在井垣脑子里大喊大叫:“什么?因为过几天要冬狩,所以叫你去上林苑清查一遍猎场人员!那咱们找簪子的正事怎么办?”

    耳目说个不停,吵的井垣心烦意乱,却不知怎么能让它闭嘴,只好低声劝慰:“这事也没几天,忙完冬狩马上就能回来……”

    孙初九见井垣嘴唇微动,便在一旁询问:“大僚,您在说什么吗?”

    井垣长叹一声:“正念经呢,别烦我了。”

    “念经?”孙初九身子微微一抖,试探着对井垣说:“原来大僚还知修行悟道,果然才通天地,跟我这种愚人不同……只是我听人说过,什么大道三千条,真经五千言,善门一万五千卷,不知道大僚您念的是哪般妙法啊?”

    听得孙初九说话合意,井垣入脑只觉欢快,还将耳目的吵闹冲淡了一些,心里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想回答他的问话。因此没有轰他离开,却又不能明言耳目之事,只得随口遍得几句搪塞:

    “眼观心有物,耳听物有声。见闻且周整,何处得清静?”

    ……

    闻言,孙初九面色骤然蜡黄,喉咙吞咽了一下,身体竟有些发抖。

    井垣注意到他的异状,只觉莫名,没有多想:“你面色很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属下…”孙初九大咧咧地傻笑,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大僚您做的这篇偈,太深奥,属下也没听太懂。只觉得耳目要是都舍弃,这也太恐怖血腥了吧?”

    舍弃耳目?

    井垣此刻,倒是真恨不得自己又瞎又聋。因为耳目正在疯狂地找着簪子,视线变化过快,弄的自己好晕!寻找之余,他还在变着法地骂自己,声音自心中传来,就算捂住耳朵也能听得到,弄的自己好烦!

    井垣受此启发,回答孙初九的疑问:“看止于眼,听止于耳,要与天地交流的,不是你的耳目,而是你的内心。以内心的空虚无物,才能去容纳天地万物。所要舍弃的耳目,自然不在血肉之躯,而在你心中的神魂,又何谈血腥?”

    孙初九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竟有些逃避的样子。他轻咳一声,才对井垣说道:“大僚,我可能是因为升官过于激动了,这两天没睡太好。惭愧,向你告个假。”

    井垣感同身受,自己这两天也是吃不香,睡不好,十分体恤地对他说:“不妨事,我正要去上林苑待几天,你最近呆在城内好好休息。”

    ……

    孙初九离了井垣,出校事府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路过一处闹市,有位江湖术士,正摆摊看手相。那人身材壮硕,左眼带着枚眼罩,脸上皮肉已毁,应是烧伤后痊愈的样子。带着的儒生帽很宽大,压的很低,连额头和后脑都遮住大半。

    这名术士,正是伪装隐藏在此的指掌。

    喉舌孙初九径自坐到摊位前,指掌正欲开口,却听得喉舌抢先说道:“大师!帮我看一下手相。”

    指掌立刻警觉起来,拖过喉舌伸来的手。假装看掌纹,余光偷瞄四周,也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啊。略一沉吟,指掌说道:“是要出门询问路程吗?敢问要去东西南北哪一边?”

    喉舌反手拉住指掌,两手相握,然后将两人的衣袖合在一起,使得外人瞧不见其中动作:“我听说官运在骨相,不在皮相。劳烦大师您袖里乾坤,帮着摸摸我这掌印的手骨,看看此生是否还有前景。”

    指掌的丑脸一笑:“那可费时间,要好好摸摸。”

    喉舌在指掌手心写到:我已调查那人,似有耳目附身,千里眼顺风耳,先知先觉。身在一隅,却能窥探全州,甚至临近几州。你通知弟兄们,以后行事,千万谨慎。

    指掌冷哼一声:“你这骨相,官运畏首畏尾,耽误了许多良机。”一边说,一边在袖子里写:怕什么,耳目,强在觉察不在战斗,你我齐上。

    喉舌长叹一声:“升迁良机虽有,但恐贵人不助。”它在袖子里继续写:未必仅有一个耳目……

    指掌正想嘲笑,喉舌却还在写:那人有闲暇,便默默念经,不知道是否在互相交流,所以我判断不止一尊。我问他经卷,其回答极为高深,暗和蛾仙法门,我疑他有道统传承。

    喉舌一向多智,他既如此说,指掌也当真。

    指掌下意识的做撵须思考之态,手却撵空,这一具身体并没有胡须,索性改为摸着下巴:“贵人久不助,汝欲奈何?”

    喉舌收回了手,正色答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做长远打算。”

    指掌无奈叹息,点了点头:“随你吧,似这般即使不得升迁,也必无牢狱之患。”

    ……

    ……

    名义上,大乾天子禁军有两支,虎贲、羽林。

    五千虎贲军驻守宫禁,由侍中崔茙,也就是玄王世子韩水濯的大舅哥,兼领虎贲中郎将之职。

    三万羽林军常驻上林苑,如有战事,少部留守,大部随玄王征伐。玄王麾下四大将之一,雉陵伯霜桐,担任羽林将军。此人生性残忍嗜杀,手段无所不用,恶名冠绝当世。

    好事者,曾就四大将的成名之战编成一首诗:

    一夜骁骑斩三王,孤山雨落赤霞岗。

    枪林剑海空幽寂,野鬼无皮再掩霜。

    未尾一句,便是说的霜桐。他曾单独领军三千,与上万的敌兵鏖战不落下风,至黄昏双方收兵回营,反而抓了两百余俘虏。次日,敌兵又至,却见双方战场中每一洼泥泞,都提前盖上了从俘虏身上剥下的人皮。再战,敌兵被迫踩在自家人皮上作战,丧失了勇气,霜桐一战大胜。

    上林苑是皇家猎场,除了许多管理官员,更有羽林军的霜桐,这枚煞星在。清查一遍猎场这种工作,原本应该由御史台派专员负责,但实在是没人愿意来,这差事就落到井垣头上了。

    井垣吩咐各处密探,在市面上大力寻访名刀名剑,如有消息,立刻快马通知自己。公务之余,也顺便找找一个碎了的紫玉簪子。吃过午饭,他带上内曹三十名精干差役,驱马前往上林苑。

    一行人黄昏方至,不嫌命长的井垣,安排好部下食宿,就立刻去拜见霜桐。

    那霜桐,二十六七岁年纪,面貌无甚奇特之处,身量也很是寻常,放在人群中会直接消失。井垣来时,他正在军帐中切着一只烤全牛,一些羽林军中的郎将、校尉,在左右列席,诺大一座军帐,只有切肉的声音。

    井垣来至帐中,一丝不苟的行礼:“内曹校事井垣,奉御史台之令而来,见过雉陵伯。”

    霜桐也不看井垣,用手上剔骨尖刀一指左手边一处席位:“坐那。”

    井垣迈着端正的步子走过去,靠前落座,挺着身子坐一半,离靠背远远的。也不敢问啥,就单纯坐着。

    霜桐又切下来一截牛腱,与几块其它部位的肉放在同一张大盘。有士兵端起那盘肉,将其放在井垣席前。盘中没有筷子,只有柄小刀,应该是以此割肉取食。很多人席前已经有肉盘,但没有一个人在吃,井垣也当然不敢。霜桐又切着其它部位的肉,一盘盘分与麾下。剔完牛肉,刚好分给最后一人,包括霜桐在内,每人分得牛肉的部位不同,分量却大致相当,肥瘦筋腱也差不太多。士兵们将牛骨搬下,又来席间放酒,每人都是一瓮葡萄美酒,唯独霜桐的座位前放了三瓮。

    霜桐分完肉,回到正中的座位,一手抓住酒瓮的边缘,略微举起,对众人说道:“诸位,请。”

    众人一齐举起酒瓮:“将军,请!”

    言毕,帐中齐饮。

    井垣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瓮,说话,喝酒……但不知要喝多少,好在有耳目在,视角放大再放大,看看霜桐喝多少……不是吧!这瓮酒虽小,少说也有四五斤重,霜桐是要将这瓮酒一饮而尽!

    这……没办法了……拼了……

    吨吨吨……拼着性命,井垣终于喝完了。

    放下酒瓮的一瞬间,井垣才发觉,帐内好多人正在看着他,有几个正翘着大拇指,表情很是赞赏。将耳目的视线调高,见众人的酒瓮大都只少了一两口,一些人喝的多点,也不过有两三成,三四成罢了。

    全场只有井垣与霜桐,是一口将整瓮酒饮尽……

    霜桐看着井垣颇为意外,挥手又让侍酒为井垣单独取酒,他吃着盘中炙熟的牛肉,对井垣说道:“这些年来,能陪本将军如此饮酒的,只有国师、冠军侯和你父玄王,想不到今日又添一人。”

    井垣心里叫苦,我不知道啊,还想你都喝光了,别人总不能留下酒吧,原来还真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但风头已经出了,也受完了罪,总要对的沉没成本才好,不能再说泄气的话:“卑职年轻莽撞了,诚不敢与各位尊长相提并论,日后定会收敛。”

    霜桐吞下口中牛肉,才道:“不妨事,帐中欢饮但求尽兴,就算大王三人在此,也不会怪你。再说你看着也就比我小五六岁,随意便可。”

    齐饮过后,大帐中就喧哗多了,吃肉的吃肉,交谈的交谈。由此观之,先前的安静整齐,单纯是尊重霜桐的威望所至,待他提过酒之后,大家就可以便已放开。

    井垣接连吞了几大口牛肉压制酒气,方觉肚内舒服了一些。好在这葡萄美酒,烈度不高,醉的没有那么快,只是四五分醉,自己还能强撑一段时间。

    此时,侍酒的兵士为井垣又取来一瓮酒,周围几人,已经认不清是郎将、校尉,来与自己敬酒,没办法又大饮几口。

    井垣正在大嚼牛筋,借着耳目过人,才听清霜桐对自己说道:“你来的目的本将军已被司空告知,猎场的官员我不问,羽林军中若有事,你需得先告知我。”

    此时已经酒醉了六七分,井垣的话也多了起来:“将军尽管放心,卑职会把握分寸。司空早有约束在先,学子守监规,兵士守军法,之后才是我等司职。”

    其实按照井垣的说话习惯,应该称呼霜桐的爵位,叫雉陵伯而不是将军,但井垣已经想不起来霜桐是什么爵位了……

    霜桐微微点头:“如此便好,有劳了。”

    ……

    酒宴正酣,霜桐一招手:“将俘虏拉来祝酒。”

    有侍酒应声,奔出帐去。不一会儿,兵士们押进两个带着枷锁的人,侍酒对两人说道:“规矩都听清了吧,谁活下来,就让谁回去。”

    说着,解除了他们身上的束缚,侍酒高喊一声,那两人空手互殴起来。拳打,脚踢,头槌,勒脖,扣眼,撩阴……无所不用,完全是死斗。满坐将官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拍手叫好。

    血润泥浆,如同葡萄美酒,洒落尘埃。

    有碎齿嵌入大地,如同小刀割着牛肉。

    最终,一人以双目失明为代价,将另一人勒死。侍酒下令到:“将此人押至边境,放了。那一个抬出去,烧了。”

    这一死一活,刚带出帐去,又押进来两个……

    井垣看的酒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