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一章 传道

    自西域传来葡萄酒,已有三百年。彼时为达官显贵所追捧,如今已深入寻常百姓家。

    井垣看着瓮中荡漾潮汐,丹霞酒色,艳红如血,不觉胃气上逆。连忙空咽几口,将本已躁动欲出的污浊,强行吮下喉咙,只觉嘴里酸酸臭臭。做了个深呼吸,已不想再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

    帐中诸将兴致正高,似无一人注意到井垣的异状。他们对着新押进来的两名俘虏评头论足,讨论着谁更强壮,谁更耐打,谁会获胜。早已习惯了血腥,咧着嘴乐在其中。

    井垣借着耳目的视线看向霜桐,只见他神色平平,处之泰然,吃喝如故,漠不关心。

    时光匆匆,为一人添了新伤,为另一人盗走了苦痛。

    众人又是一阵歇斯,呼嚎之声浪,快把军帐震碎。

    井垣又极低的声音对耳目说道:“耳目,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今日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耳聪目明也有不好的时候。”

    “哈哈,报应啊。谁让你不留在城里找簪子,反而来这荒郊野外。”耳目的嘲讽之声悠悠传入心窍:“莫说我也没有这本事,就算有也不帮你。在水夜那里也是,在这里也好。你骤然饮下如此多的酒,也不管会不会有杂劣的酒气,直冲印堂,熏坏咱们这一对炯炯明眸!”

    井垣扶着已有些坠痛的印堂穴,低声道歉:“是我不好。不过咱们要想安稳的过日子,必要出人头地,否则迟早性命不保。纵使世间常有机遇,也轮不到你我头上,只能一步一步踩在刀尖,故而有些令谕不能回绝,有些差遣不敢怠慢……”

    不知是否为醉意所染,井垣讲完,痴痴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所笑为何,怅然有悲意,欢声全无喜。

    耳目沉默良久,才对井垣说道:“我曾在某处得了几句口诀,你用通晓其意,只在心中默念就好。将思维放空,莫要管身外之事,有情况我自会告知。”

    远自无极浩渺处,降下来一道炸响。声止于一,听来却是整段话。而且明显不是耳目的声音:

    “大道虚槖,无为自有。大道空寂,见性如来。”

    “虚极上清,空劫法相。不见不闻,反身而诚。”

    井垣默诵十余遍,只觉喜悦甘美,神志所在,更无一物,思绪所生,似有天地。烦醉之感,一念而空,腹内翻涌,不足为意。

    忽听得耳目叫嚷:“醒醒,那个煞星正给你敬酒呢!”

    井垣从始至终,一直睁着眼睛,直到耳目的声音打断念想,这些本就在眼前之物,才逐渐分明起来。

    霜桐侧着身向井垣敬酒,井垣微笑着回应,双手端起酒瓮,又饮一大口。霜桐点头一笑,吃了口肉,接着去与部下邀饮。

    ……

    “错了,错了!”

    “强弱太明显了,没意思!”

    “叫这个矮子滚出去,换个高个子来!”

    新押进来的两名俘虏,惹得帐内一阵唏嘘,只因这两人体魄对比,过于明显。

    小的,十七八岁,体态单薄。

    大的,正值壮年,身材魁梧。

    若叫这两个人对打,就像饥了三天的虎,遇到饿了三天的羊,实在没有什么悬念。那壮年囚犯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自由的希望,眉宇间神采飞扬。少年囚犯,面色呆滞,沉默不语。

    霜桐被众人的嘘声吸引,才看向两名俘虏,旋即轻蔑一笑,对众人言道:“这对人没有选错,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说着,他抬手虚指少年:“此人是北胡宇文部,一名小王子的陪侍。去年征北,从渐台州回军的时候,玄王顺手将宇文部扫灭。我记得这个小家伙很勇猛,不过那时候,他还挺胖的。”

    转头又对着那个壮年俘虏说道:“矛隼身小,能猎鸿鹄。你可以要当心啊,别仓促间就被人弄死,那就没意思了。”

    “啊?哈哈哈……”壮年俘虏看看少年,又看看霜桐,面露鄙夷之色,颇为不懈:“可惜这只小鹰,毛都没长齐,爪子还不鸡儿大,怕他做甚!”

    霜桐感觉空费口舌,无奈摇头,示意众人继续。有兵士解除了两人身上的束缚,随着一声高喊,死斗开始。

    壮汉迈步挥拳,砸向少年胸口。少年不退反进,压低身子的同时,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臼齿,精准的打中壮汉右眼。

    这帐中死斗,只令两人空手,进来前都有检查,确认没有夹带才行。想不到这个小年,不知何时将自己一枚牙齿弄的半脱,含在嘴里。

    壮汉右眼受创伤,下意识的用右手去扫。少年早有防备,低低的身子刚好躲过,趁机绕在壮汉右侧,双脚蹬地,一头撞向壮汉耳下,双手前扑,将壮汉推倒在血泥里。

    壮汉虽极力挣扎,奈何被压的无法翻身。少年骑坐在他肋骨上,用全身的重量压迫他的心肺。双拳自上而下,疯狂的砸击壮汉面门……直至将整张面皮捣碎。

    少年大口喘着粗气,又猛咳嗽了几下,将拳面从粘连的浆液中抽出,才挣扎而起,又无力瘫坐。

    “小崽子做的不错,出其不意,以弱胜强。”霜桐拍手赞叹,指着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平复了一下气息,不卑不亢地回答:“宇文魉。”

    霜桐点点头,对他说道:“我答应过你们,活下来的,可以离开。我一项说话算话……”

    说完一挥手,似是示意宇文魉,他可以自行离帐。宇文魉也不答话,转身要走,突然,周遭兵士乱枪刺来。

    突,突,利器穿透血肉之声。

    宇文魉低头瞧着胸口冒出来的枪尖,表情极为复杂,迷茫无助,愤慨怒目。想要说些什么,肺里就已没有了空气。众人抽回长枪,宇文魉倒在血泊中,弯着身子,仿佛才知世间冰冷,犹觉躯体上的痛苦。

    霜桐抬起了酒瓮,洒落一些在地上,趁着宇文魉还没死,对其说道:“这些酒,敬你性格坚韧,诡诈多智。寻常人放就放了,似你这般少年,若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我说话算话,活下来的,可以离开……但不会让你活下来。”

    帐中诸将,适时嘲讽,又笑又叫,催促着将下一对俘虏押进。

    井垣看得直皱眉,都有些同情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存心戏弄。与笼中之鸟,网中之鱼,玩这些文字游戏,先给人希望,然后才弄死,这性格也太恶劣了。

    正在同情宇文魉,却见霜桐手指自己道:“你……”

    井垣像根弓弦,猛地绷直,用耳目视线扫过帐中全员,生怕哪里有刀枪刺来。

    霜桐打了个酒嗝,继续说:“井垣,你来陪我如厕。”

    ……

    井垣战战兢兢地与霜桐离了大帐,身后还跟着十八名将军近卫,随从保护。借助耳目看来,只觉这几人走路虎虎生风,双手摆动就像海船上的缆绳。被这些人跟在背后,浑身都不自在。

    到了厕处,霜桐解下马裤,流水泠泠,井垣也只得站在隔壁那桶,依样行事。

    待得,凤去藏幽,大江流空,霜桐系着腰带,才对井垣说道:“你不喜欢我杀那小崽子?”

    沉寂了许久的耳目,适时吐槽:“岂止!我觉得这煞星在酒宴上安排死斗就已经不应该了,谁会爱看这血糊糊的!倒不如寻得几名人美声甜的歌姬,吟词唱曲,以悦双耳。”

    诚然,井垣也是那么想的,但绝对不敢那么回答:“杀的好……正如您说的,这类人放回去都是后患,是必须要根除的。”

    霜桐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要皱眉呢……”

    耳目警觉:“我知道了,这家伙要杀咱们。此处幽静,动手了也没有人看到。”

    井垣如坠冰窟,开口辩白:“我……卑职不胜杯杓……”

    霜桐闭目回忆,直言所见:“从押来俘虏开始,你就不饮不食了,我来敬你,才饮的几口……今日抱歉了。

    他在道歉?堂堂羽林将军会向自己道歉!井垣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发展,耳目一时也没说话。

    霜桐淡淡一笑,娓娓道来:“押进帐里的这些人,是今早从北山苦窑里提出来的,都是一些不肯合作的死脑筋,就算一时归顺,待其拿起弓箭,又会变成仇敌。我将这人弄来,杀一半做为榜样,放一半来做说客……如此将恐怖的故事散布出去,人们诅咒着老虎的血口,同时也会远远地避开山林,这便是残暴的妙用。”

    “没想到这些事情,竟扰得你喝酒都喝不畅快。若是觉得不舒服,便自己离去休息吧,不必回大帐了……难得能遇到一个酒量能和我对路的,改日再来邀你痛饮。”

    ……

    ……

    是日深夜,水府城中,月黑风高。

    呼~有道黑影一跃翻上屋顶,踩在瓦片间疾行,如在平川。不一会儿,到了井垣住处。

    有差役暗埋于屋顶,忠心职守,不时眺望各处。

    那黑影悄无声息落在一旁,瞅准一个空当,进步躬身,贴着这名差役的后背蹿过,落在院中。黑影转身一看,正有名差役面对着自己……好在,此人正靠着墙边偷懒睡觉。

    黑影看过西厢房,见差役休息的地方,想来没有要找之物。又看东厢房,只有一名老妪在内,装饰简单,翻来翻去,都是些衣服杂物。

    看罢两厢,蹑着脚进了正房,在大堂中看到一些书籍名册,不由得大喜过望。详细阅览,才觉失落。细致地搜查一番,就连花瓶内壁,桌椅底下,俱都看过,没有刻的文字,也没藏的东西。

    最后是东西两间正房屋,刚推西房门一条缝,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顺着门缝落下来。捏在手里,发现是枚茶叶。他连忙细看门缝里的夹痕,有高有低,有凸有凹,有的大些,有的小些,谁知道这枚茶叶于原本是夹在哪的!

    黑影虽脸上蒙面,但还是能显露出面色扭曲。愤怒的将茶叶甩到一旁,开始搜索起房间,翻到了很多银两铜钱。无用,扔在一旁。有本账目,细细翻来……

    正在此时,呼~

    又有一位黑衣人奔来,身手略逊一筹。勉强躲过屋顶暗哨,来至院中,看看西厢,望望东厢。突然觉得后脑勺甚痒,一回头,有个差役面对面,不到一尺。

    黑衣人受惊,没忍住嘴里,喊叫出声:“啊。”

    可耻的是,那名靠墙睡觉的差役居然没醒。屋顶的差役,愤然骂道:“偷懒就偷懒,别鬼叫,吓老子一跳。”

    这位差役还没醒……

    黑衣人镇定下来,缩身在暗处,顺着屋檐投下的月影,三步并作两步,跑入正房。

    屋内黑影被喊叫惊动,正在出来查看情况,四目相对,一时竟无语凝噎。两人互为镜中像,彼此都不动。

    黑影先打开局面,它伸手放在嘴边示意禁声。

    黑衣人学着他的模样,伸手粘向唇边。紧接着他用左手拇指朝上、食指朝前、中指朝右,然后拇指、中指收回,只留一根手指向前。

    意思是,我“指”为“前”。

    黑影斜着头看着黑衣人的手势,始终没琢磨明白,就摇了摇头。

    黑衣人原本缩着身子,十分警惕,发现黑影居然是个外行,动作格外嚣张了起来。看到西房门是开的,就指了指黑影,又只指了指西房门。指了指自己,又只指了指紧闭的东房门。

    意思是,既然你翻过了西房,东房就要让我给我。

    这次黑影看明白了,摇了摇头,指了自己,指指东房。

    黑衣人不爽,直接从腰间抄出一柄刀刃涂黑的短刀,尖头冲着黑影,做威慑模样。

    黑影更不屑,指了指那边黑刀,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个割喉手势。

    黑衣人被挑衅激怒,一刀刺向黑影,黑影向后一退,刀尖刺空。

    静谧之中,两人打做一团。黑影没有武器,凭借着灵活矫健的步法,任凭短刀刺挑砍划,居然与黑衣人斗了个上风。

    须臾,啪,一声响。

    黑影抓住黑衣人手腕,将短刀夺了下来,反手一划。黑衣人大惊失色,推动椅子,刀刃在椅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声音惊动了屋顶的暗哨,叫嚷道:“是谁!”

    缠斗的两人连忙分开,黑影直接窜入西房屋,还顺手把门拉上了。黑衣人被关在外侧,只能躲在门后阴阳中。

    屋顶暗哨直接跳了下来,落到院中,叫来屋外巡逻的,喊着屋内补觉的,晃醒了院内偷懒的。

    留下一人守外,三人戒备,一齐进屋。

    黑影掂了掂抢来的短刀,推开道窗缝,将其飞掷入院中,凿进砖墙里。发出一处声响,趁着众人的目光被引走,黑影推开窗户,翻墙溜了。

    黑衣人后知后觉,却已失了时机,被众人发现,四个打一,无奈被擒。

    逃脱的黑影,一路奔向东南,来到运河边,直接跳进水中。有一条浓重的白色雾线,自黑影身躯里钻了出来。雾线一出,黑影不再动弹,已是气绝。

    那道雾线沿着河水游动,到了一处码头。内曹文吏孙处九正在此夜钓,他瘫软着身子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钓杆不是拿在掌中,而是被双手卡住。

    雾线沿着钓鱼杆,钻进了孙处九的体内……他才又活过来,还伸了伸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