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二章 调查

    次日清晨,在虚空的露台与耳目下了一夜盲棋的井垣,缓缓醒来。略有些宿醉的感,只得又默诵了几遍耳目传授的口诀。

    冬月十二,母亲忌辰,往年要去扫墓祭拜,如今被公务困着,只得草草行事。裁了张纸,写上字全当做灵位,又找了一些吃食供奉。

    “娘,我一切都好。现在爹非常重视我,公务很忙,没法去给您扫墓了……待到过年,我和苏婶再去祭您。”

    井垣跪着说完,正要叩头,忽有耳目的声音传来:“娘啊,这小子不老实,和你撒谎。他这些年没人管,只能靠自己,得罪的人又多,受了不少委屈。更可气的是,连老婆都娶不上,生娃就更别提了。您若是在天有灵,就护佑一二,耳目也会帮这小子的。”

    这些话听得井垣一喜一悲,勾得心中酸楚,却又感滑稽可笑。叩过了头,便将绘着灵位的张纸焚化,开始清查的工作。

    ……

    天子猎场,这般所在,不是公卿门生,世家出身根本来不了。不止猎场官员,羽林军“为国羽翼”,总得血脉相连吧。该军只招募将校后嗣,以及阵亡士卒的子弟。

    别人不提,霜桐的父亲就是最早跟随玄王的那批兵士,后来战死,留下十岁的霜桐无人照料,玄王就将其待到身边抚养。没长大的孩子,最开始只能帮着背箭袋,却能领到一份亲兵的饷银。

    来上林苑清查人员,原本只是走个过场,原本如此……

    先前刺杀玄王之案,有国子监的学生卷入,小小年纪能选为监生的,岂有寒门?宗族关系,婚姻嫁娶,师生朋党各种关系盘下来,上林苑和羽林军,都有不少人需要被迫“回家省亲”。

    带来的内曹差役们,正在案卷的海洋中忙碌着,时不时冒出水面,来和井垣交流一下内容。

    “停一停,看我这里。”井垣指着一处案卷内容,对众人说道:“凡是这种某某甚异之,因此推荐来的,直接放一边去,往上查三代一定有亲朋。”

    “啊……”差役们因为工作量的又一次增加,而齐声发叹。

    井垣心里也在叫苦,他低估了清查的难度。靠三十个人要在后天前把这些山似的案卷过一遍,显然是不可能的。已经派人回去搬救兵了,哎,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耳目感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行刺的事我还以为完了,原来牵连那么多。”

    井垣长叹一声,低低的声音回道:“若是事情结束,我该被嘉奖一番,领些赏钱才对。如今没有一点风声,说明押到刑曹的学生,不是全部涉案人员。不过这事已与我无关了,留得徐竞费心去吧。至于这些人,虽受牵连,也只是暂且放假。等事情查清楚,该抓抓,该回回。”

    把降雪当成命令,还有国子监屋顶那只巨大蜘蛛,想想就觉得害怕,今后跟这事不要扯上一点干系,躲到越远越好。念及此事,井垣向耳目询问:“说起来,前天看到的白雾大蜘蛛,与你化形的幼猫有几分相像,会不会是你的那四个兄弟之一?”

    “啥?相像?”耳目语气颇有不善:“但凡看过两天圣贤书,听人说过几句伦理,能认识的个把字,脑袋没被门夹过的糙汉,都不会觉得猫和蜘蛛相像。”

    听得耳目在暗骂自己,井垣机智一笑,强词夺理道:“我没说相像,说的是有几分相像。几分,可以是十之六七,可以是百之四五,可以是千之二三,也可以是万万之一。天上云朵,地下污泥,就没有万万之一是相像的吗?”

    耳目冷哼一声:“照你所说,井垣这个东西,与村中蠢驴,草坑臭虫,粪堆腐蛆,也有几分相像喽?”

    井垣并不恼怒,反而被逗笑出声。笑声引得众部下抬头来看,他连忙又摆出一副认真模样,翻阅起案卷。嘴唇微动,似在默读案卷内容,实则对耳目低语:“相像,有几分相像。星月同天,莲舟共水,茂林于地,金铁藏山,万物皆有定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目居然长在井垣身上,奇哉,怪也。”

    “乾天明丽,一碧如洗;乾天昏暗,方有星月。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才长在你身上。”耳目辩的得意,好心提醒:“耳目告诉你,咱手里案卷拿倒了。”

    井垣与耳目对话,不觉出神,倒拿案卷,全无察觉。听到提醒,连忙正了过来,又引得耳目一阵嘲笑,但已经输了辩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笑过之后,耳目悠闲的声音传来:“为什么不直接把所有人的名字全写上算了,集体放假。如此一来,咱门今天就能赶回去,还来得及给娘扫墓。”

    井垣心中也是不快,便为耳目说明:“天子冬狩排场很大,百官很多都会随行。御史台说既要排除一切有威胁人员,还需尽可能的留下人手……这命令自相矛盾,真不知道是哪个杂碎草拟的。”

    ……

    ……

    水府城,御史台。

    司空花冼连打了两个喷嚏。

    一旁被招来回话的刑曹校事徐竞,如丧考批,极为夸张地说道:“司空忧国忧民,心系万千黎民,素日操劳太过!见得您雄姿交瘁,属下痛断肝肠!为社稷苍生着想,万望司空保重身体!”

    花冼背靠着软垫,算了一下时辰:“确实,昨天才睡了四个时辰。快到正午了,感觉头还是昏的。”

    徐竞连忙接话:“司空既然疲倦,不如小睡片刻,属下为您守门回事。”

    花冼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揉着双眉之上阳白穴:“算了,让众人发现总归不好,午后我再回去歇息……我问你,审问国子监学子之事,可有进展?”

    徐竞面色煞白,吐字清晰,语气却有些颤抖:“据贼人供述,他们是受到了一名学官的教唆。那名学官叫做商阳,号为‘食指先生’,是去年新招入国子监的经学博士。派人去逮捕的时候,他已在自己的住处悬梁自尽。而他不曾娶妻,原郡要好的朋友都是些书生学究,这些人都说商阳是个只知清谈学问,而不通人情事故,也不关心朝政时局之人。”

    花冼沉吟片刻,分析到:“会不会有冒充,原郡曾有此人,招入国子监时已被相似之人顶替。”

    徐竞尝试着说道:“应无此事,就商阳前后的书信进行过比对,尸体也以找人反复确认,正是商阳无疑。”

    花冼沉思良久,眼珠乱动,仍是疑惑:“一个清谈的酸腐文人,能说的动那么多学子……他是如何鼓动的?”

    “都是些天命星象的诈语,还有些虚伪忠信的言论。”徐竞犹豫片刻,咬咬牙才继续说:“不过,这个商阳确有些观星的本事。他与诸贼人的密谋中,约定作乱的信号,是天降瑞雪,以掩玄山……”

    花冼先是吃惊,然后是震怒,直接将案上茶盏掷出,嘭一声,摔得粉碎:“天降瑞雪,以掩玄山!呵呵,好一个天降瑞雪!我还以为是个文人说动了学子,讲着玄王的短处了。闹了半天,是一个术士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徐竞见花冼震怒,连忙下跪叩头,脸贴地面,不敢复言。

    “不用害怕,你现起来答话,我不是气恼你。”花冼安抚过徐竞,又问:“商阳是如何收买更夫的,为学子避开巡查,又是如何杀人灭口……还有,太常,拓跋浮世这个老……人家,可与商阳有过接触没有。”

    徐竞面色铁青,沉吟才道:“商阳只是个经学博士,而且玄王曾下令,不许校事府等官署搅扰学子。因此,我们对于商阳每日的行踪,没有任何情报……太常卿,有内曹监视,得到司空提醒后,我也去调阅档案,发现全无与商阳接触的记录,定是井垣统管无妨,监视出了疏漏。”

    花冼思索着摇了摇头:“没有商阳的讯息,没有太常卿的记录,不是你们的过失。那些更夫是如何死的,查清楚了吗?”

    “回司空。”听到花冼没有怪罪,徐竞的脸色好看多:“那些更夫全是服毒自尽,并且很多不应该是当天的值夜的,全都以各种理由交换了值夜的时间区域,才凑到一起。并且这些人全部都出身于铁石郡矿崖县,这五年里陆续到水府来的。”

    花冼已平息了火气,自言自语道:“铁石郡?铁州刺史阮克良,玄王麾下执戟郎出身,就算大王叫他自刎,他都不会犹豫。铁石郡太守代志旭,吟风弄月之徒,应该没问题。矿崖县……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

    徐竞想了一瞬,就已做答,显然已经反复看过多次了:“叫做文志冲。”

    花冼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呵呵,这不就找到正主了嘛。”

    “文志冲的老师是前任辅郡太守缪立泉,缪立泉的岳父是将作大匠彭哲,彭哲的妹妹嫁给了太常拓跋浮世,这个老狐狸!跟这隔山打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