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十三章 金兰

    过午,花冼离了御史台,却没着急回夜息香山,车马一行来至玄王府邸。

    玄王府邸,原是当今天子拓跋谒还是皇太弟时所居之宫殿,又经过三次大规模扩建。如今殿台高阁,檐桥曲廊,椒房暖室,画梁文窗,若有帝王居此,便是皇宫禁苑。

    花冼身居司空之高位,侯爵之尊显,尚书仆射之权重,又是玄王腹心,行至此间,自是无人拦挡盘问。奴婢仆众,官吏宿卫纷纷退至两侧,或叩拜,或施礼。抬手招来一名府中当职的书吏,问道:“大王何在?”

    那小官诚惶诚恐,躬身垂首,深怕有丝毫不敬:“回司空,大王正在后园鹊山阁,与新夫人饮酒。”

    “知道了,你退下吧。”花冼漫步廊间,走去后园方向,口中嘟嘟念叨:“新夫人……哪又纳一个狐媚子!”

    还未至后院,忽从侧殿奔出一赤膊男子,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长相,下身只穿条亵裤,嘴里叫着不成语句的杂乱音调。花冼被吓了一跳,连退四五步,抬手护住身前。男子从花冼身旁跑过,一头扎进廊外水潭,正值冬月,他居然在里面游了起来,不住舒爽呻吟。

    又从那侧殿跑来一男子,也是赤着上身,下着小裤,极为不雅。好在发髻还梳着,能够辨认模样,居然是世子韩水濯!

    花冼看清世子,已猜到潭中冬泳之人是谁。当即暴怒,剁着脚对那人吼道:“崔茙!你这小崽子发什么疯!堂堂侍中,成何体统!快滚上来!”

    须臾。

    司徒、尚书左仆射、玄王世子韩水濯,侍中、虎贲中郎将、右谏议大夫崔茙,凑合着穿了几件衣服,也换了鞋袜。像对犯错的学生一样,垂手立在花冼身旁,等着被教训。

    花冼看着这两位朝中大员,有种国将不国的挫败感,深呼一口气,确保自己语气和缓,才道:“世子、崔侍中,你们如此失仪,到底在干什么啊。”

    崔茙正欲作答,却被韩水濯抬手制止,他上前一步,先行礼,才说道:“司空,我在府中无事烦闷,就叫侍中前来,共同钻研些歧黄之术。”

    “歧黄,呵呵。”花冼冷笑,面向崔茙,正色厉声:“崔侍中,我要你来说。你刚才显得燥热难耐,不知吃了什么妙药?说来听听,也让我学些长生之法!”

    知道躲不过,崔茙行礼道:“不敢欺瞒司空,是由南庭仙人,新改进的五石散。药力强了不少,一时把持不住。”

    花冼还是没压的下火气,柳眉都翘起来了:“少听这些方士胡言乱语,学得几手妖术,就叫什么仙人!一会儿我就派人将他抓起来,剁成肉泥,看他死不死,仙不仙……”

    意识到在后辈面前失态,花冼前行打断了自己的话,待得和顺,才又劝告:“是药三分毒,草木之药都不能滥用,更何况玉石配成的,怎能不伤身体!若有病症,吃些药物是不得已而为之。身体康健,吃这些药性不明的东西,乃是取死之道。若真被毒死,那个什么仙人,能赔的了你一条性命吗?”

    花冼只斥责崔茙,将韩水濯晾在一旁,但话里话外,却是说予两人听的。

    韩水濯身子一侧,将崔茙护在身后:“司空……花叔。我也是糊涂,一时好奇,才缠着崔茙,他没有办法,才买了些过来。我们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碰这些东西,请您原谅。”

    崔茙也适时行礼:“一时胡闹,冲撞了花叔叔,望您海涵。”

    两人不叫司空,反而称呼花叔,那便是照着小辈来算。如此就不能继续责备,他们两人作为官员的不检点了。

    花冼长叹,挥一挥衣袖:“罢了,冲撞我算不得什么,我也不是为此生气……这里没有闲人,我就将话说开了。”

    他的目光扫在二人的面庞上,仔细看着表情,娓娓道来:

    “大王与我等俱起于毫末,披荆斩棘二十载,才得此五州十八郡,百余座城池。今虽携天子之利,兵势广大,称雄天下,但毕竟还有五王割据,余下十八州都未平定。我们名为最强,实则也只是一隅之国。大王勤勉征战,我等也不敢有懈待之心。明年就要南征苍国了,这场大战决定着谁有机会,一统天下。就算我方得胜,真正威服四海,也不是这一代人能做到的。”

    “说句不敬的话,将来世子承继大业,崔贤侄一定会坐到我这个位置,那时天下的局势究竟如何,谁也猜不到……若是你们二人只想贪玩享乐,没有雄心壮志。趁早告诉大伙一声,也不必再出生入死,做些无用之功,我陪你们一起玩!”

    花冼言辞恳切,令二人为之动容,他们恭恭敬敬地再施一礼。

    韩水濯整理了一下松散的衣冠,郑重道:“花叔放心,小侄不敢有倦慢之心。”

    崔茙随在韩水濯之后,说道:“愿紧随世子,为其正身,誓不会辜负先辈心血。”

    花冼满意的拍了拍两人肩膀,让二人重新去梳洗,自己去往后园见玄王。

    玄王府邸后园鹊山阁,绘有四海江山图,是早年间天下承平之时,历经大乾几代帝王才修缮完整的。标注有各地物产,水纹,关隘,山势等情况,玄王韩川启一直喜欢在这里待着。

    花冼刚要进阁,门前随侍居然敢拦:“这不是司空嘛!近来气色可好!”

    尔后,阁内的随侍也发声大喊:“司空有礼!”

    花冼眉头一皱,这是在给阁上报信呢,玄王在干什么,居然怕我瞧见?也不敢侍者阻挡,迈步入内,来至楼梯前,将挡路之人的一脚踢开。

    “司空!且慢……”

    “司空!您不能上啊!”

    ……

    “滚开!”

    花冼强行上楼,绕过屏风,却见韩川启慌忙地穿着衣服,一旁妇人半赤着身子,用锦被掩面。

    韩川启略微整了整衣服,喝退追来的侍者,对花冼赔笑道:“司空来的快了些,见着小王丑事,哈哈,咱们去下面说话。”

    “不对吧,大王你这喜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来此处,他们禀报一声,您与她换上衣服下楼便是。今日却需要让这些下人拦我……”花冼冷哼一声,指着床上妇人,逼问道:“她是谁!”

    韩川启皱了皱眉头,转头对那妇人说:“司空问了,你便自己说吧。”

    妇人小心翼翼的将锦被放在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花司空,是我。”

    “皇后!你怎么会在这!”花冼差些惊掉下巴,顾不得丝毫礼节,直接拉过玄王询问:“说好的人放在皇宫,大王你怎么给接回来了?”

    韩川启原本躲躲藏藏,扭扭捏捏,见事情已露,也就光明正大了,开口解释:“男女之情,很难说的,一时没忍住。好在我找了个替身,放在皇宫里,就将她秘密的接回来了。放心没人知道,手眼通天如你,不也没听到信嘛?”

    “咳!”花冼怒极反笑:“我刚教训完两个小的,说什么不要贪玩享乐,要顾全大局的屁话。哈哈,这倒好,大王真是带来个好头。这人接回来,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说你。”

    韩川启一边穿衣服,一边劝说花冼:“怕什么,做就做了。已经要谋夺大乾天下,再多一个大乾的皇后,也无妨。”

    花冼苦笑,跟着解释道:“名正言顺,大事可图。未来扫灭五王,安排皇帝禅让,虽有恶名,但也说的过去,为了天下黎民苍生嘛。等到治理好国家,给了天下人好处,他们就不会再说什么。”

    斜眼一撇皇后:“这就说不过了,你是为了安天下,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韩川启咋舌,试探着说道:“司空,这人已经接回来了,总不能在送回去吧。要不你再给出个主意,搪塞一下?”

    花冼无言,拂袖而去,韩川启连忙追上去解释。

    花冼脚步太快,行在阶梯上,一脚踏空,摔下楼来。韩川启伸手去捉他的腰带,这次没有捉住。

    噗,花冼跌落,晕了过去。

    “一群废物!快救司空!叫医官来!”

    “他要是伤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全族沉到海里去!”

    ……

    ……

    待到花冼苏醒,已是日薄西山。他靠在床榻上,韩川启端着碗药走了过来。花冼连忙掀开被子,才松了一口气,衣服还是完好的。

    “你说你,不止脾气不知收敛,心里有事的时候,从来不注意脚下。”韩川启用粗手端着药碗,拿着小细汤匙搅动药汤,如同猛虎绣花,颇有几分滑稽:“好在这次没摔坏脑子,不然本王可就亏大了,以后出征谁来给我看家。”

    “不看了,不看了。”花冼一背靠在软枕,像小孩子闹别扭:“世子不也长大了吗,强行将他提到司徒的任上来,做的也不错。以后你出去打仗,他来看家。”

    韩川启一笑,手里仍在鼓捣药碗:“开玩笑,水濯来看家,本王恐怕要天天做噩梦了……自从芙蓉去世之后,水濯、水涟就是没妈的孩子,没人能管的了。说话回来,本王想给水涟找个让老师带一带,你觉得他们舅舅冠军侯水夜怎么样?”

    花冼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之事:“哈哈,这不就是将一匹烈马的缰绳,栓到另一匹烈马颈上嘛!说不定能跑的更快些。”

    韩川启吹凉一匙药汤,伸在花冼枕边,却被花冼推开:“是药三分毒,我才不信那些医官。就摔了一下,不必喝这些。”

    无奈将药碗端到一旁,韩川启犹豫着开口:“司空,你的身子……它……”

    花冼脸色瞬间变得蜡黄,相处二十多年,从没见玄王如此犹豫。她下意识的拉紧被子:“大王,你……知道了什么?”

    韩川启一拍大腿,转过头来正对花冼,四目相对:

    “司空,医官说你有消渴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