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冬月十三，明日就是大雪，天子冬狩之期。

    一夜没睡的井垣，赶在中午前，终于拟出了《特许回家省亲》的人员名单。依照章程，要交给本地主官上林令诸葛栋，由他立刻强制执行，今天就要把人都赶回去。

    只是先前霜桐言道，涉及羽林军的，总要先过他的眼。井垣就在名单以外，单独开列出一章，火急火燎地来找霜桐。

    岁暮天寒，上林苑未曾下雪。

    有层林漫山，凝涧而止水。碧空翻白浪，日照染红叶。本是一方仙境，可惜远处宫城，破败萧索，近处人马飞驰，又填了许多兵戈。

    霜桐引着数千羽林军在此，正帮上猎场官员们捕捉一些野兽。看到井垣到来，他手指着远处宫城说：“传闻上林苑有离宫七十所，不止供人游憩居宿，还饲养着许多珍奇野兽……你见如今这番景象，是不是感觉很失望啊？”

    井垣虽心里焦急，但霜桐主动搭话，也不好直接提正事，便诚实作答：“山水游猎，不需用许多宫苑。练兵演武，不需用许多墙围。大乾往日的帝王，在这建了离宫，养着异兽，战乱一过，平添丘壑，徒留后世文人感怀罢了。这种空耗民力之举，又有什么失望可惜的呢？”

    霜桐闻言，拍手叫好：“正是空耗民力！哈哈哈，你说的好，说的太好了！这话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像你说的这样，让我爱听。”

    井垣这几日与霜桐相处，见他个性沉稳，颇有大将之风。如今却因一句话，而欣喜如斯，颇为不解：“您如此……为什么有什么内情？”

    “有，我说与你听。”言罢，霜桐眼中浮过一丝凄凉：“据家父说，当年天下未乱之时，那处山林之侧，就是我家茅屋所在。后来，狗皇帝拓跋淼，要扩建上林苑，说是有偿征收此处的耕地和草场，呵呵，有偿……”

    他说的狗皇帝拓跋淼，指的是大乾灵帝，乃当今天子拓跋谒的祖父。不但直呼先皇名讳，还加了大不敬的前缀……井垣本来脑子昏昏的，被弄的打了一个激灵。

    玄王暗地里欺压天子，明表上还做着忠君爱国的姿态。辱骂皇室这类事，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个话柄，总不能随便说。

    井垣四下望了望，又对霜桐低语：“此间多耳目，雉陵伯慎言。”

    耳目的声音响彻脑海，适时插话：“瞎说，这就我一个。”

    “放心，若有人提起，我肯定不认账。”霜桐微微摇头，继续说：“可能是朝廷没给，也可能是被人贪没了，总之乡亲们什么都没拿到。由一个恶吏押解着，迁往奚仲，一路盘剥欺凌，据说死了大半。我的祖父母，两个叔叔，一个姑姑都没熬过来，病的病死，饿的饿死，走不动的被打死……六口之家，到了奚仲，只余家父一人。”

    “太过分了！”井垣听得火起，愤然道：“那恶吏叫什么名字，若是还活着，就去找他算账。若是死了，就算在他后人头上。若是绝嗣了，就寻他族人朋友的晦气。这般大仇，不能不报！”

    霜桐谈及过往，本有些哀伤，听到井垣所说，不觉开怀：“哈哈，真是好朋友来了，酒对路，话也对路。今后你我多些亲近，有为难事，只管说与我。”

    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展望着这片山林：“放心，仇已报了。那恶吏自己连带着三族，都被我碾碎了，撒在这里润泽乡土，以告慰父老们的冤魂。”

    “碾……不会是字面意思上的碾吧。”耳目声音都有些发颤：“以后咱多注意点，千万别惹到这个煞星。”

    井垣举目再看，眼前景色依旧，却觉背后发凉。不想再接这个话头，赶紧从衣带里取出名单，递给霜桐：“这是羽林军今日需要返家的人员，请您过目。”

    “有劳了。我看看……嗯，这几个可以批些钱，让他们回去顺便把婚事办了……老马也要回家，真麻烦，需找人个人来交接……”

    霜桐自言自语地看着名单，似在琢磨人事安排。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井垣说：“明日冬狩，大王要安排小一辈的射猎比赛，我来做评判，你要参加吗？”

    井垣凄然苦笑：“天子射猎较技，能参与的都是各家贤长，诸门嫡子。我……今天处理完事情，就会水府了。”

    “无妨。来一趟上林苑，匆匆离去，弓都没开，那多没意思。”霜桐拍着井垣肩膀道：“昨日司空来信，要我安排些少年好手参赛，没说只在羽林军中挑选。我既选的了上林苑中的小吏，也自然选的了你，多写个名字的事情。”

    这可是天大的机遇，居然能被自己赶上，真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自己有耳目相助，看这些猎物就像在天空中找太阳一样容易，还怕没有好名次。

    井垣立即应声，胸有成竹：“定不负雉陵伯栽培，今朝射猎，誓得魁首！”

    天突然暗了下来，一片云朵遮住了太阳……

    “看来你对自己的射术很有自信啊，等着看你表现。”霜桐话说一半，面露鄙夷，语气中有些气恼：“魁首……算了，搏一搏其它名字吧。这个魁首，不必太当真。”

    井垣何等聪明，低声问道：“内定了？”

    霜桐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不屑放低音量：“我这几千人马，不正在活捉野兽吗？大部分是给玄王，还有天子百官准备的。狩猎毕竟还是有危险，容易出事故，要一无所获也大失颜面。只能将活捉野兽，放到眼前来，由着他们射。

    “还有，是给你那个傻兄弟韩水涟准备的……”

    井垣极为吃惊：“他也要来！”

    玄王韩川启的正妻名叫水芙蓉，是冠军侯水夜的姐姐，育有两子一女，分别是韩水濯、韩水清、韩水涟。

    韩水濯是玄王所有子嗣中最年长的，很早就被立为世子。他一向不拘小节，不寻常理，但儒雅广博，待人也和善。与井垣等人相见，总是以贤弟相称。即使是未被玄王承认的子嗣，他也会以同辈礼遇。

    韩水清与井垣年纪相当，是玄王唯一嫡女，所以还未出嫁。井垣只见过她几面，没什么印象。

    韩水涟比井垣小三岁，水芙蓉因生他而去世，玄王因此对他格外宠爱。他娇惯任性，胆大妄为，莫说遇到井垣等人，就算遇到他庶出的兄长也是非打即骂。他的老师被打走了七八个，玄王交代的差事，也没一件能办成。平日里飞鹰走狗，游荡无度不说，仗势欺人，抢男霸女的事也干过不少。

    好事者，曾就此编了一段童谣：

    清水濯濯，泪水涟涟。清水濯吾缨，泪水割我脸！

    井垣听说韩水涟已经被关在府里禁足一年多了，怎么又要放出来？自己可要躲着点才行。

    霜桐与井垣对视良久，都叹了一口气。

    “上林苑几经战乱，被饥民反复蹂躏，早已名不副实。只有些鹿、麝、兔、鼠、野雀等小玩意，偶尔见到狐狸、猞猁和山猪，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猛兽了。可能是近几年维护的好了一些，有人看到只黑熊，我们正在找。”霜桐啐了一口，才继续说：“这便是明天这个小公子的猎物。你们就算把兔子堆成山，狐狸穿成了串，能比的上一只熊吗？”

    井垣心里羡慕，不由得感慨出声：“父王也太宠他了。”

    “不然，这次却是司空给我的命令。”霜桐疑惑道：“司空一向讨厌这个小公子，这次却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定要让他拔头魁。”

    井垣扶着下巴，思索道：“莫非司空有什么安排不成？”

    霜桐神秘一笑：“我倒知道些别的，却不能对你说。记住，无论明天出什么事情，也不必惊慌。”

    ……

    ……

    冬月十四，大雪时节，隅中初刻，天阴无风。

    羽林军将校尉佐，鱼贯而出；上林苑令丞吏员，列立两旁。旌旗高举，黄土垫道。井垣混在霜桐身后，诸般亲信之内。

    天子巡狩，銮驾十里，九师随护，百官相从。漫漫如云海出苍龙，泛泛如百鸟朝鸾凤。

    与銮驾刚一接头，井垣等人就开始跪迎，约有一刻钟，才看见天子六匹骏马拉着的舆车。为天子驾车的应该是太仆，但太仆身边还有一人。他腰悬金刀，手持黄钺，陪驾在天子身侧，好不威风，正是玄王韩川启。相比之下，天子更像是陪衬。

    耳目看的激动非常，在井垣脑海道：“大丈夫生当如是！”

    井垣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悄悄地说：“持黄钺者，一步之遥……距我也十步而已。”

    耳目听罢，大笑不止。

    舆车之后，司空花冼骑白马随后，领马在朝臣之前。没见着司徒韩水濯，应该是留守水府城，以防不测。

    侍中崔茙拥虎贲军断后，未在朝臣之中。公侯子弟，世家门生，坠后而行，同在队尾。玄王公子韩水涟，趾高气扬，与崔茙并马而行，只争一马头。

    等等，花衔酒女扮男装也在其间，另一个人说说笑笑，那是玄王嫡女韩水清，也是女扮男装！这叫什么事！

    耳目适时嘲讽：“看来你竞争蛮激烈的，除了一个不懂事的弟弟，还有个爱打人的祖宗。”

    花衔酒远远望见井垣也在迎接的队伍内，很是吃惊，朝着他恶狠狠的空挥一拳。旋即却见他左眼带着眼罩，又悻悻然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