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二十章 冬狩(生怨)

    一炷香前,上林苑边缘一处破旧宫殿。

    霜桐全副甲胄——鎏银护手,鎏银护胫,金钢札甲,金钢锁甲,花纹护喉,将盔镶嵌美玉,顶上金雕染羽,錾金银质罗刹獠牙护面。他本是个相貌平平,不怎么出众的人。如今这副打扮,杀意袭人,威风八面,才显露出悍将的神气。

    他扬鞭在手,诚恳发言:“放心,我言出如山,只要你投降,绝不会以刀剑加身。”

    指掌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躲在半毁的朱墙之后,刚侧出小半个身子。

    霜桐马鞭一指,数十弩箭突羽,精准地压过来。

    指掌早有准备,急忙收敛身形,还是受创几处。

    他愤怒至极,硬生生拔出钉在肩头的倒钩脏箭,运起秘法,血肉蠕动,将伤口堵住,只是身上的衣服添了破损。

    “霜将军!看来你眼中,山还真是不高。莫非君在井中乎!”

    “其一,你未投降。其二,这是弓弩,绝非刀剑。”霜桐带着掩面,也看不道表情,向部下打了个手势:“国师出海前曾有言,若是尔等前来作乱,只管以弓弩应对,杀了也不妨事。现在有上百名弩手盯着你一个人,这般待遇,亘古无有。”

    新上来一队羽林军,却不是手提弓弩箭失,而是拿着火把油壶。

    指掌轻蔑一笑:“早就听说霜将军行事诡诈,阴险恶毒。今日一见,甚觉遗憾。原来霜桐,只是个以众欺寡的胆小鬼罢了。”

    霜桐不恼,自顾自地说,语气都没有变化:“你既如此说,咱们单打独斗便是。我带人退出一百步,你再出来,咱们两人……”

    话尚未说完,又是一挥手,上百个燃着的油壶扔了过来。

    咚,咚,咚……

    旧宫殿瞬时燃着,加之冬日天干物燥,火势一起,不可阻挡。霜桐领兵退却了百步,出了宫墙。四周已清除一圈没有草木的空地,羽林军列阵包围,弓弩在前,长矛在后,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霜桐又道:“你且出来吧,与你一对一做公平决斗,我绝不以弓弩偷袭。”

    片刻。

    “青蛙说什么鬼话!我自己与我自己决斗,还不偷袭,笑话!”指掌被烧了个灰头土脸,好不容易寻着一片火势小的角落。摸着后脑勺,暗自大骂:“这两个废物,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此刻,他脑后伸出的手掌,食指与中指突然弯曲不动了,就像死去蜘蛛的脚爪,蜷缩起来。

    “啊!”

    指掌惨叫一声,不可置信的摸了摸那两根手指:“不可能吧!同时!连伤都没有受到,就直接被干掉了?”

    指掌的面色极为难看,从喉咙中钻出一只左掌,拇指压关冲穴,小指向外翘起,中指食指相并成剑,就这样掐出法诀。有丝丝雾气自五指脱下,凝结在蜷缩双指,直至将其伸展开来。

    施展完秘法,左掌缩回去,揪住舌头一提,将下巴合上,害羞地藏了回去。

    指掌动了动下巴,确认颌骨的脱臼已经复位,自言自语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如何同时被杀?”

    那两指一弯一伸,连连摆动,似在表达什么。

    “竟有此事!有着利爪和獠牙的恶鬼,瞬间将你们撕碎。”

    指掌三手攥拳,目露凶光:“喉舌怕是猜对了,恶鬼缠身,不止一尊。打草惊蛇是小,万一传出去,被他们耻笑是大……嗯,对,没错,就是这样,这事如论如何也不能与他们说起。”

    指掌与另外十根自己,达成了一致。

    ……

    宫殿外,有部下向霜桐询问:“将军,一点动静都没有,妖人是不是已经被烧死了。”

    霜桐摇了摇头:“就因为没有动静,所以还活着。尔等不可大意,将柴薪扔过宫墙,再添一把火。”

    “得令。”

    众人拾柴,火光横绝,上逼重霄,直透阴云。

    远远望去,犹如流星坠地,金乌落巢。

    移开视线,顿觉天地昏暗,幽昧不明。

    霜桐的护面映火,罗刹獠牙,更増诡异,阴曹九狱里的恶神,不过如此。他目光锐利,看着染红的宫殿,专注不移。突然,他觉察到幽幽一丝细线,飘荡于烈火当中。顺着细线上望,似从云端垂下,有一道人影,身穿半毁的残衣,已经攀的极高。

    “糟糕还是被他跑了!”

    霜桐一伸手:“取弓来!取强弓来!”

    寻常军中,大抵分为八斗弓、一石弓两种,一石弓已属硬弓了。训练选拔用的力弓,缓拉缓放,而不射箭。能开一石五斗弓者为精锐,将军亲卫的选拔标准是能开二石弓。虽然力大,但这些人寻常用一石之弓已经足够。

    玄王韩川启,体魄强健,膂力过人,能用三石之弓,射连珠箭,气盖当世。后来特地打造五石大弓,奈何射力有余,目力不足,所以实战效能并不大。平常用来激励士气,夸耀武勋罢了。

    上行而下效,玄王所属,犹重射术。大将们除趁手的常用弓以外,都学着他的样子,额外打造了一柄强弓。

    霜桐之弓,虎筋犀首,射力三石八斗,左右亲兵只能拉个半满。

    臂挽强弓,左推右拘,所搭雕翎也为特别制造,可承载巨力。手贴到下巴,弓开如满月。对着人影,弦、弓三者交汇。预判着位置,微微抬高半寸,指开!

    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

    三石八斗之弓,射出一点寒霜,飞驰中夹着劲风,直冲指掌而来。

    ……

    指掌将蛛丝的一端挂在云头,费力的上攀。他失了两成的劲力,觉得颇为辛苦。埋怨风也太缓,不然云飘快些,自己早已走脱……

    霎时,心生寒意,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本能将手一松,落了一丈有余,躲过射来的寒星。

    但锋失划过天际,将雾线割断。指掌失去凭依,继续下落。

    半悬空中,指掌的左掌来不及从咽喉中涌现,只得自左眼窝突出,顶开眼罩。连带脑后右掌,及宿主的双掌,各成手势。

    她的身体忽像莲苞一样绽开,每一花瓣都是支手掌的样子。手掌层层叠叠,化成一座血肉莲台,下落之势放缓。

    莲心雾气凝结,幻化出指掌本体,一只四尺余长的虚幻蜘蛛。一对须肢,四对步足。

    自她尾端射出一道雾线,纠缠住断丝,才止住下落。

    此时,第二箭射来,锋失洞穿莲台。指掌所化蜘蛛,随之暗淡了几分。她发出一声鬼厉的女性嘶叫,螯肢一张,两只须肢、八只步足一齐配合,雾气蒸腾翻滚。

    自莲台落下两瓣血花,并掌成刀,堕天而下!

    如是惊雷!

    ……

    平地之上,霜桐抖了抖泛酸的手,正欲再射。陡生变故,急呼众人躲避。

    掌刀落下,不是攻向霜桐,而是砸中燃烧的宫殿。

    嘭!

    火海炸开!

    碎石瓦砾,木柴余烬,裹着烈火四散而飞!

    有躲避不及时的羽林郎,多被杀伤。更糟糕的是,火势扩散蔓延。

    霜桐藏身一方岩石后躲过,下令部下救人救火。自己则临危不乱,拘弦而发出第三箭。

    ……

    指掌悬于半空,足下又有莲台,视野受到限制,一时难以躲避。这箭正中莲台,自下而上透穿,力道略有减损,将要划向雾线。

    指掌一双螯肢前探,勉强把雕翎咬住,扔在莲台上,自身则已淡薄尽散。

    值此危局,她螯肢又动,将一对步足咬断。两足掉落,化为雾气反哺自身,虚幻蜘蛛才凝实了几分。

    忽有风生,吹动云层,指掌乘着莲台飘远。

    她似心有不甘,自天空怒吼道:

    “霜桐恶贼!我誓杀汝!”

    ……

    ……

    两盏茶前,上林苑中一处林地。

    侍中崔茙率领着虎贲军正在此地搜索,同时应付着公子韩水涟。

    “水涟公子,我真没时间帮你,不知道是哪个恶贼,将……”崔茙看了看四周的世家子弟,欲言又止:“哎呀,总之您自己回大王那边吧,我要找人,有要紧事。”

    韩水涟脸色很难看,任由崔茙如何询问,也是不说,非讨要一队虎贲军。

    两人正在喧闹,慕容兴学从人群中走出,拱手施礼:“崔侍中,您调拨五十人即可。我们真有为难的事!求您了!”

    项心明、栾倭等人都来恳请。

    崔茙十分为难,长叹一声,仍是决绝:“虎贲军是天子近卫,岂能给他人使用。而且我自有要事,一兵一卒都难以调拨,公子抱歉。”

    韩水涟有了些火气:“什么天子近卫,还不是从父王麾下赤袍军中选出来的,都是舅父冠军侯的旧部,我如何差遣不得!若不是有你拦着,我一句话说出来,他们安敢不从。”

    栾倭何等机灵,那老虎可是自己弄来的,生怕再出差错,急忙插话:“崔侍中有礼!我等都是百官子弟,换句话说,也是食天子俸禄的。您不必让他们听我们的差遣,只当在这相遇,派五十人护送我们回去即可。如何行事,不是天子近卫的本分吗?”

    放在寻常之时,这番话术,定能说服自己。然而天子失踪,熟悉其相貌的虎贲军,每一个都有急用,哪有空陪这些二世祖胡闹。

    崔茙仍是婉拒:“护送你等也可,只需和我们在一起,等办完事,同回也就是了。”

    久久不能如愿,韩水涟动了肝火:“姓崔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闻言,崔茙整衣冠,正色道:“公子,您是玄王嫡子,司徒同胞兄弟,冠军侯的外甥。我因尊敬他们,所以礼待于您。您一无官职,二无令谕,强行要差遣朝中官员,调用天子近卫,此举过分了吧。”

    崔茙所言不卑不亢,虽说玄王已有天子之实,但毕竟还未得禅位。韩水涟凭借王爵之子的身份,就要调遣天子的虎贲军,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传扬出去,太难看了。

    韩水涟骄纵惯了,此刻心中只有捕杀猛虎,夺取魁首的心思,哪还在意其它。居然伸手去强抢崔茙腰间令符:“你拿来吧!”

    “公子不可!”

    崔茙护着令符不被夺取,世家子弟一齐来劝,推推攘攘间韩水涟恼羞成怒,一巴掌抽在崔茙脸上。

    众人都呆了。

    ……

    侍中、虎贲中郎将、右谏议大夫崔茙,薛郡崔氏正宗,嫡出长子。上溯十几代,都是显贵大官,门第极高,士族之中威望素著,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玄王韩川启看重崔氏的影响力,令继承人韩水濯娶崔氏之女,又拔升崔茙的官职,当做韩水濯的心腹培养。以往崔茙犯错,司空花冼就算斥责,也得拿捏轻重,生怕哪句话说的过分了。冠军侯这类骄兵悍将,见着他,也是互相施礼。

    如今,当着一群世家小辈的面,在虎贲军各位郎官眼前,众目睽睽之下,韩水涟打了崔茙一巴掌。

    世人传唱:清水濯濯,泪水涟涟。清水濯吾缨,泪水割我脸!

    韩水涟一向不给人留脸面,如今却割到了崔侍中。

    现场寂静……

    崔茙攥拳,捏出了骨音,不怒反笑,笑声很是柔和,柔和过度,有些瘆人:“看来水涟公子,却有要事。但就算刀砍倒了眉头,这兵士也是不借的。”

    他始终微笑,笑得阴沉。

    韩水涟有点被吓到,默默放开了握着令符的手。世家子弟皆是面面相觑,就算是项心明这种不学无术的愚笨之人,也能看出来气氛不对劲。更别提心思机敏的慕容兴学和栾倭,崔茙的话还没说完,这两人就润到人群后面去了。

    气氛紧张,正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远处忽有虎贲军叫喊:

    “找到辆牛车,快去回禀侍中。”

    车轮辘辘,打破了沉寂,众人才得呼出一口气来。牛车赶至,车载铁笼,牢门大开,内有血污,躺着只老虎的尸体。

    崔茙的目光从韩水涟脸上拔出来,转头问来人:“这是怎么回事?”

    “回禀侍中,此车卡在前方林间,实在不像上林苑中之物。其上血迹未干,想来时候尚短,属下已派人沿着车痕追去。”

    又有虎贲卫士道:“侍中,这会不会是‘目标’扰乱我们的手段。”

    韩水涟看到这牛车,又见车上虎尸尚在,颇为欣喜:“不必瞎分析了,这车里装的是本公子猎杀的猛虎。”

    崔茙面朝牛车,险恶一笑,才又转身,微笑着对韩水涟说: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猎得猛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