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二十一章 冬狩(相逢)

    倚伏万端,各顾眼前。

    于此同时,确认韩水清只是昏厥,而无性命之忧后,井垣正在厚颜无耻地欺骗着花衔酒。

    “你猜,可能是我扳指缘故喽。”

    花衔酒秀手托腮,狐疑不定:“我记得射那一箭之时,是空手揽弓弦,现在拇指仍痛。没注意道扳指在何处遗失,说不定掉在逃跑的路上。更重要的一点,当时箭杆上绝对缠着什么东西,打到了我的手臂。”

    井垣又拿起那支雕翎,一本正经地分析:“看!”

    “箭上无物,没缠东西。一定是你太紧张,没有看清楚。我猜测,这个扳指或许是方士法器之类的东西,你凭它射箭,碰巧触动什么秘法。于是扳指强行挣脱了你的手,和这箭矢一起飞将出去,碎裂消散,才成那般异象。”

    说着,井垣指着那一滩血肉模糊,笃定地忽悠:“不然怎么解释这些!怎么解释,箭上附了东西,如今却寻不到,而扳指也刚好不见。”

    花衔酒陷入了犹豫:“难道我真看错了吗?可是我记得清楚,是什么东西缠在箭上。当时我心思乱了,没有详细看这支箭。有可能是自己飞出去的吗?干脆告诉我叔父,让她派人将附近都搜索一边。”

    “现在丢了件东西,在场有三人,一个是失主,一个晕厥了,四周围也找不到。请问,东西还能在谁身上?”耳目的讥笑之声传入井垣脑海:“某些人真是卑鄙啊,趁着人家关心姐妹,自己把东西密下了,反过来欺人家年少识浅,没有城府。你且看着她这双一尘不染的眸子,居然说的出口?”

    井垣的良心有些过意不去,本能地涣散眼神,若所有所思地偏头看向别处。奈何耳目做妖,强行引着视线,集中在花衔酒脸上,看向她的美眸。

    一具身躯,两种意志,互不相让。

    对抗之下,结果呈现了一种诡异的折中:

    井垣侧头,似是看向别处,但双眼时不时偷窥花衔酒。飘摇而过,旋即又瞧,回回转转,情不自已。一道眼神,十分思绪,百般矛盾,千重波折,万种心事,极为复杂!

    “不对啊,之前也用过那扳指,并没有这种异象。难道有什么条件触动?若说前后有哪里不同,只是后来我与你同乘在马上……”

    花衔酒话说一半,抬头,对上井垣的目光,哑然。

    绿酒初尝人易醉,何况,天涯万一见温柔,乍晴。

    天幕阴了整个上午,忽而开出半扇绮窗,透下光来,不偏不倚,圈中二人。

    不是风动,不是云动。

    浓阴拂远,仁者心动。

    ……

    花衔酒双十之岁,桃李年华。寻常人家,十五六七,已经出嫁。她得花冼宠爱,紧紧扣在手心,谁也舍不得给。只是,年纪到了,少女怀春,浮想联翩,总是难免。

    她适才谈论异象,心不在此。此刻与少年咫尺相望,念及同乘一马之时,种种暧昧,回荡漪涟,扰乱思绪,搅动方寸。不知何处,生出团气,清浊不分,堵在心口,既下不去,也上不来。痛苦折磨,欢快喜悦,通通不是。

    ……

    井垣今年也弱冠,不曾婚配。校事府中,司空明令,严禁宿娼,违者腐刑。本职内曹校事,窥探别人隐私,相应的,也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大致停留在,动过贼心,未敢实行,心望春宫,不越雷池的状态。坐怀不乱可也,若说真没动情,却是谎言。

    他见着少女羞涩,真就春花欲放,泪染轻匀衔露,不由得不酒醉。意志原与耳目相左,此时已经相同。身体终于接到一致的命令,不必为难,如此好看,哪还移得开眼睛。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心同归于寂。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心外。

    ……

    寂静良久,十分尴尬,男女不知说些什么。

    井垣忽有变成了那副矛盾模样,耳目的笑声响彻脑海:“哈哈,淫贼别死盯着人家,侧耳听听心跳声吧,又重又快,又乱又……充盈!”

    花衔酒与井垣极为默契,在同一个时间点,同时深呼一口。两人都觉好笑,互相看来,俱是莞尔,气氛氤氲。

    ……

    忽然,躺在一旁草窝里的韩水清,闭着眼着咳嗽几声。

    花衔酒连忙玉指搭唇,做出噤语手势:“什么也不许和她讲!”

    韩水清迷迷糊糊地起身,抚着酥胸,表情压抑,很是痛苦:“好闷,像被什么东西撞到。手也好痛,像被烧到。”

    她咳嗽几声,清痰中带着血丝。花衔酒赶过来拂背,井垣自衣袋里取出些瓶瓶罐罐,金疮药、避毒丹之类,并无对症药物……只是趁机将紫玉扳指藏好。

    取出瓶安神散,对肺伤没什么益常,权且安慰。

    “对了,那邪物呢!”

    韩水清焦急四望,看着血雾,一脸茫然。

    “不知道!”花衔酒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们什么都没干!也没用箭射它,也没如何如何,它……突然自己炸了。”

    耳目似是在笑,声音戏谑:“咱娘子不会说谎,赶快圆一下,不然被戳破就麻烦了。”

    咱娘子……咱……

    井垣满脸黑线,强忍着没有吐槽,顺着花衔酒话编谎:

    “刚才不知怎么,我们两人在前方跑,怪物在后面追。眼见就要追到我,突然后方有阵金光大盛,那怪物痛苦挣扎,我得以逃脱。第二阵金光闪烁,那怪物突然爆裂开来。我们二人,只寻着你昏迷在地,不知其它。想来,那光是从你那边照射而来,不知道你看见什么没有。”

    韩水清偷偷捏了捏衣袖,昏厥时烛火坠入,虽说被身子压灭,没有起火。只是熔融的蜡油,灼在左臂上,烫伤了一大片娇嫩的皮肤。

    她皱了皱眉,坚强摇头,装作无知:“我骑术不佳,栽下马来,什么也没看见。”

    三人各有隐瞒,任凭如何复盘,也是不清不楚,只得留下疑问,等着咨询他人。当然,井垣其实知道的很多。

    现场只余青驹银鬃兽,另外两匹马可能受到惊吓,不知道跑哪去了。

    花衔酒见韩水清受伤,想让她骑乘,终是不愿,于是众人牵马步行。

    ……

    ……

    距离此地不远,大乾皇帝拓跋谒,拄着根枯树枝,一瘸一拐地艰难行进。

    好不容易逃出来!朕才不回去!

    一定要觅得忠臣良将,殄灭韩贼,复安社稷!

    国仇私恨!千刀万剐!株灭九族!一个不留!

    历代先帝保佑!千万不要碰到贼兵!

    ……

    拓跋谒沉浸在妄想中,颇为亢奋。

    忽自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他连忙躲到树后,虽然露出了小半截身子,但自我感觉良好。是一匹人骑乘的座马,马背上挂着的,一只斑鸠、一只山鸡、两只灰兔,马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些什么。

    先帝保佑!

    天助大乾!

    拓跋谒欣喜若狂,若此处是太庙,他定会一连叩上八十个响头。

    此马极为温驯,不抵触他的抚摸。拓跋谒跨鞍上马,折断了根枯枝当做马鞭,奋力一挥,马儿吃痛,四蹄奔行。不算迅速,好在平稳,自己虽然伤了一只脚,也不影响驾驭,甚好。

    拓跋谒心情极佳,将遭遇井垣贼子的恶事,尽数抛诸脑后,哼唱起高雅乐律。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他十分高雅地咒骂,唱道动情处,眼含热泪。不一会儿,嗓子发干,拓跋谒探手入马包,希望寻壶蜜水。

    嗯?

    铜镜、木梳、胭脂盒、首饰盒?女人的东西?

    蜂蜡、棉线、松明、火石、木炭、硫磺、煤块、黄纸、造型奇特的蜡烛……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有个小葫芦,打开盖子一嗅,怎么像是桐油?

    哦,历代先帝啊,这究竟是谁的马?为什么包中携带如此多的引火之物,这是想要在上林苑纵火啊,有这等心思的,只能是……

    忠臣!

    贤良!

    义士!

    一定是事情败露,被韩贼杀害了。天可怜见,此马逃脱,落于朕手,社稷鸿福!可惜美中不足,这位爱卿没有准备蜜水。

    疑?

    拓跋谒见得包里还有个灰布小袋,打开内里,有两枚梨子,甜美多汁,正好解渴。四下无人,天子也顾不得礼仪,取了枚鲜果,擦都不知道擦,直接一口咬上,极为满足。

    叽叽嘎嘎,咀嚼之声。

    座马听见熟悉的响声,止蹄不前,尽力侧着脑袋,似是想要讨枚梨子吃。拓跋谒吃了一枚,尚未满足,取出最后一个。座马见到,欣喜嘶嘶。

    拓跋谒没有在意,挥动树枝抽打座马,催促前行,自己则又咬了几口梨子,好不畅快。

    座马的头,低了几分,甩了甩尾巴,马屁一撅,很不高兴。

    ……

    井垣借着耳目,已经寻到了天子,这可是大功一件。

    旋即又有些为难,天子正骑着韩水清的马,三人牵马步行,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若要自己骑着青驹儿去追,又如何向花衔酒、韩水清解释?

    正在为难,忽见天子胯下座马的鼻子动了动,似乎嗅到了什么,欢腾不已。它转动方向,朝自己三人处,飞驰而来。任凭天子如何扭动缰绳,也是无用。

    哒,哒,哒哒。

    “陛下!微臣护驾来迟!”

    天子乘马刚出现在三人眼前,井垣极为夸张施礼,吓了花衔酒一跳。

    那座马也不管背上人如何,蹭到韩水清身边,伸出头来求安慰。失而复得,韩水清很是喜悦,抚着它的鬃毛,连连夸奖。

    拓跋谒显得很多余,咬着后槽牙说道:“井垣爱卿!平身!”

    此处没有外人,韩水清也懒得行礼,直接抬头询问:“天子为何要偷本郡主的马?”

    这话好刺耳。

    拓跋谒尴尬一笑:“朕偶然得见此马奔行于林间,不知是郡主骏逸。”

    说着,他居然下马相让,当世天子给一名郡主让马。真是能屈能缩,已毫无心里包袱。

    ……

    与此同时,井垣与花衔酒咬了咬耳朵,险恶一笑,才对拓跋谒说:

    “陛下请上此马,这是玄王所乘青驹银鬃兽。虽远远比不上天子的逍遥马,却也算是神骏了。”

    拓跋谒闻言,极为惊讶,反复打量这匹自己骑出来,却被井垣抢走的马:“这是赫赫有名的青驹儿?千里马!不会啊,这就是匹普通座马!”

    花衔酒咋舌,很是不服气:“呵呵,如此说明陛下驾驭无道啊。”

    无道……

    这种词在天子听来更为刺耳。

    拓跋谒涨红了脸,不好发作,强压下来,憨态可掬:“朕却乘过此马,脚步糟乱,又抖又颠,既不迅捷,还是母马,何算良驹!”

    见他如此贬低青驹儿,花衔酒颇为不忿:

    “青驹儿极为健壮,她驮惯了全副甲胄的韩叔,早已习惯载重。载重太轻,策者马术也不佳,吃不住劲力,自然显着颠簸难乘。自己胆小,怕掉下来,压着速度,又如何跑的快!”

    “牡马跑的比牝马快,雄的总能胜过雌的,这是常理。只是,常理总有异数!千匹牝马中,总会出一两匹不服输的,比所有牡马跑的还要快!”

    “陛下若不怕栽下马来,不如全力驱策一试!”

    刚开始,拓跋谒脸色极为难看,忽闻最后一句试马,眼中突生了希望:

    “好,朕就一试!”

    井垣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送拓跋谒跨上青驹银鬃马,任他扬鞭而去。

    拓跋谒腰力不足,承受不了青驹儿的加速,只能将身子尽量压低,向后握紧缰绳。青驹儿感觉到缰绳上的力道,旋即放缓速度。

    花衔酒嘲讽大喊:“陛下,如此紧收马缰,什么马能跑起来!”

    拓跋谒恼恨,扬鞭再起。他咬牙挺着,硬生生将稳住了身子。青驹儿奔了起来,风入四蹄轻,万里可横行。

    他大喜,放声怒吼:“哈哈哈,朕去也!”

    ……

    花衔酒两指入口,吹了个响,青驹儿载着天子,悠闲地又奔了回来。任凭拓跋谒如何扭动缰绳,也是无用。骏马通灵性,径自凑到花衔酒身侧,骤然刹住四蹄,差点将拓跋谒扔出去。

    井垣故作姿态,险恶微笑:“陛下何处去?”

    拓跋谒连忙离鞍下马,离着青驹儿远远的,恶狠狠说:“自然是回百官那,朕还能去哪啊!”

    井垣满意地点了点头,知他已无逃跑的心思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