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阳以杀

第二十二章 冬狩(私语)

    客观来讲,井垣三人击败妖兽,难度非常,犹胜猎杀猛虎。“保护”天子回转,意义重大,不亚捕获真龙。

    现实却是,韩水清略有些猎物,花衔酒、井垣一无所获,可谓惨淡。

    井垣先被耽误,后遭追杀,缺乏机会,也是无奈。眼见着时辰快到了,如今再去拼名次已然无望,失去了出风头的机会,倒是不可惜,只是那柄四色玉具剑,实在遗憾。

    他心中发自本能的欲求,让自己不择手段也要夺得此物。权且看看,一会儿谁将其拿到手,明的不行,就来点暗的。

    与井垣的不同,花衔酒是曾有机会。只是她眼光太高,不屑于小收获,非要大猎物,死命地追逐一只聪明的傻狍子,浪费了太多时间。

    不过她个性爽朗,失了扳指也好,没有收获也罢,任它去吧,毫不在意。今日巡游,事态层出,有惊无险,也算尽兴。

    她不知哼着什么小曲儿,莫名其妙的开心。

    韩水清自己骑着马,坠在队伍后面,面色不佳,时常咳嗽,低着头琢磨前事。

    一行人翻过山丘,忽逢着虎贲军的哨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崔茙带着大部队赶到,齐来跪拜天子:

    “臣等护驾来迟,幸望恕罪!”

    拓跋谒叹了一口气,无奈中夹杂着悲哀,拄着枯树枝,仍不失风度:“卿等忠君体国,何来罪责,都平身吧。”

    当即迎来天子御驾,皇帝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攀上,众人簇拥着,回转百官所在。

    ……

    队伍行进之中,公子韩水涟正受到世家子弟们的吹捧,神采飞扬,好不得意。韩水清自后方赶来,二话不说,秀手在他背上重重一拍。

    “小弟。”

    她女扮男装,韩水涟能认得出,旁人却未必。

    见得公子受戏,不待正主说话,先怒恼了项心明:“嘿!你这不开眼的东西干什么呢!这是玄王公子,岂容冒犯!”

    慕容兴学看着韩水清样子,颇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

    栾倭反应极快,他骑在小矮马上,伸直身子,极力抬高手臂,一拳锤中项心明的肚皮:“是你不开眼,仔细看看!这是郡……也是玄王公子!”

    听得提醒,慕容兴学反应过来,双手作揖:“见过公子!”

    “公子?”项心明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这也不是司徒啊,什么时候又出来一个公子?”

    韩水涟看的好笑,扬手屏退众人,才对韩水清说:“姐,收获如何?”

    “都在这了。”韩水清指了指马背上搭着的猎物,病歪歪地咳嗽了几声,嬉笑嘲讽:“你呢?我也看你没带着什么东西,不会一无所获吧。”

    韩水涟一拍胸口,颇为自豪:“小弟我猎得一只猛虎!”

    “虎!咳咳……”

    虎字一出口,韩水清忆起前事,似是受到某种刺激,下意识地一捂前胸,猛地咳嗽起来。

    韩水涟引马走近,为其抚背:“姐,你还好吧,这是出来受风了?”

    “不妨事。”韩水清说着摇了摇头,调匀了些呼吸,才悻悻地说:“我也碰到虎了,只是发生了些事……一言难尽。回头还需私下禀报父王,也该告诉国师。”

    韩水涟闻言,有些变颜变色,低低问了一句:“有人猎到那只虎了吗?”

    “猎到?”韩水清一声苦笑:“裂是裂了,但没猎到,总之那只猛虎粉身碎骨,带不回来了。就算带回来,也没人能认出来那是什么东西。”

    韩水涟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韩水清不满地撇头,伸手在他的胳臂上一掐,只是做样子,也不如何用力:“好些什么!你可不知我受了多少罪。”

    韩水涟嬉闹着求饶,出言辩解:“你有所不知,我猎得那只老虎瘦小,尚未成年。要是有人猎得大虎,相比之下,我这只就不够看了。”

    “只听你说,却不曾瞧见,莫不是只还在吃奶的幼虎,不然如何死在你的手上。那只虎呢,让我看看?”韩水清微微一笑,伸手讨要。

    “怎么能是只幼虎!虽说还未成年,但也比山猪大一圈,魁首非我莫属了。”韩水涟说着,神采奕奕地连连用手比划:“那么重的东西,只得放在牛车上拉着。崔茙刚才派了几名兵士赶车,要单独运送。说什么那辆车上血腥味太重,担心冲撞天子,真是多事。”

    “这么说,你是要出风头咯,恭喜小弟啦!”

    韩水涟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原来你知道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韩水清茫然一滞,顺口套话:“哦,我当然知道,他们先告诉的我。”

    她笑容诡诈,刻意引导:“这可真是件美事啊。”

    “确实美事!哈哈!”韩水涟笑的憨厚:

    “其实和花叔家结亲我倒不在意,重点是今后不必再被禁足啦,而且我也要有自己单独的住处。”

    和花叔家……

    结亲!

    岂不是说,自家小弟要娶花衔酒!

    ……

    在自己眼中,韩水涟完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成天被一帮坏东西当枪使,胸无城府,任性妄为。请了几个师傅,也扳不过来,实实在在地本性难移。曾听人言,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

    小弟要是撞在花衔酒手里,任性的碰上胡来的,爱惹事的碰上管闲事的,这可太有意思了。

    韩水清的大眼睛几乎要瞪出来,她过于震惊,甚至忘了呼吸,差点被一口血痰呛死。她借着咳嗽,侧过脑袋掩饰,深怕被瞧出来端倪。

    “姐,你可越咳越厉害了,等回府找医官瞧瞧吧。”韩水涟面露忧心之色,他厌恶别的手足,对一母所出,却是和煦友善。

    “不妨事,回去服用些温补的药就好。”韩水清先是摆手,收敛了一下表情才又转回头,脸色安然如常:“话说回来,这事酒娘知道吗?”

    “不妨事,她知不知道一个样子。”韩水涟也是摆手,表情嚣张,轻蔑而且毫不收敛:“父王准了,花叔许了,一个小丫头还能翻不成?”

    韩水清表情复杂地看着韩水涟,心中犹豫,自己要不要现在去将事情告知花衔酒。

    思虑再三,她摇了摇头。正如小弟所说,这事由不得花衔酒做主,告诉也好,不告诉她也罢,不会有任何改变。深深叹了口气,不由得想到了自身。

    ……

    ……

    上林苑中,玄王大帐。

    有快马通报,将寻回天子的消息,带与玄王韩川启和司空花冼。

    赏赐了来人,韩川启扬手,屏退左右,才对花冼说:“早就料到有余孽伺机为祸,百般防备。结果却他们直接将天子放走,还把青驹马也带了出去,真是晦气。还有那名作乱妖人,或许是国师正在寻找的,居然都勾连在一起,可恶。”

    花冼坐在碳盆旁烤手,甚是自在:

    “大王不必懊恼,禁军宿卫都已换成了咱们的人。可在阉宦宫妇中,多有受过先帝恩惠者,极为顽固,难以尽除。今日之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些人只能偷放天子离去,一无路线规划,二无后续安排,可见没有宫外势力插手其中。放心,这些人成不了事的。”

    “至于那名妖人,应该不是一路的,不然他当寻着天子,然后突围。此人另有所图,只是未能如愿,就被羽林军盯上了。等死和尚回来,由他自己去调查,咱们不要管就好。”

    ……

    韩川启到主位落座,向后仰倒,搭着左手,找了舒服的姿势。“我总觉得当初就不该接纳这些宫人,随他们自生自灭去吧。这次好在有惊无险,不然咱们长久的计划就付之东流了。”

    “不可。”

    花冼摇头,目光扔盯着火焰,烤的差不多,将手一翻,才慢悠悠地道:“上至公卿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哪怕是狱中囚徒,陋巷乞儿,各有各的心思。人不做事,就会做乱,除非杀光,但这又要增加无畏的牺牲,得不偿失。”

    “古人说‘民为贵’,当然百姓是最有用的,没人怎么成啊。”韩川启的眼神茫茫然扫过帷帐,似在回忆过往:“记得咱们刚来水府那时,这里府衙焚毁,枯骸蔽地,河道淤塞,田垄难辩,荆棘多豺狼,荒村无炊烟。”

    花冼适时插话,极为感慨:

    “大乾南北二都,水府、紫府。我在紫府城度过幼年,那时天下还未动乱,印象里一派繁华景象。来此地前,我天真的认为,水府虽经战乱,毕竟有王朝都城的底蕴,虽比不上昔日的紫府,但总不会相差太多。呵呵,谁成想能破败至此。”

    她话说地动情,低沉语气转为高亢,神态之间极为自豪。

    “咱们收葬残骨,整复街市,披荆斩棘,屯军垦荒,收纳流民,再造户册,兴修水利,疏通河道。五年之期,阡陌重现,始有行商,鸡犬之声,复相闻矣。至于今日,方可窥见旧时气象,富庶繁华不下紫府。”

    韩川启闻言开怀,傲然睥睨:“夏王不懂这个道理,是以他虽虎据三州九郡五十四县,兵马也才将将十万。咱们单是玄州四郡,轻易就能拉起来二十万人。”

    油滴在炭火上,发出滋滋响声。

    花冼觉得手快烤好了,又捏了些调料和盐巴撒上去。

    嗅着香气,韩川启感叹:“司空真是奇才,当年咱真是捡到了你,真是捡到了宝。既能当国秉政,也能庖制美食。烤的这野猪手,真是香啊!”

    花冼将猪手翻面,微微一笑:“几时又成你捡我了?分明就是我捡的你啊。奚仲荒街之上,一个灰头土脸,大冬天穿着单衣的败兵,居然向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讨饭吃。”

    “哈哈。”韩川启大笑:“的确,若从那时算,是你捡的我。也如今日这般,司空却不是烤猪手,而是烤一个馊蒸饼。你将它掰成小块,用树枝穿串,炙在火上烤。本王饿着肚子,发着高烧,将自己埋在枯草堆地里。突然闻到香味,魂都要飞出来了,当即留着口水,拼了命地爬过去。你自己都吃不饱,却分了咱一半。”

    花冼又撒了些调料,抄起剪子,剪去了焦糊。将半片烤猪手,夹在瓷盘里,递给韩川启。自己夹其另一半,方又调笑:“当时我还觉得自己是不是早就饿死了,怎么能大白天见鬼。”

    咬了一口烤猪手,韩川启只觉肥而不腻,唇齿留香,皮肉弹糯,筋腱有汁,七咸三甜,恰到好处:“曾听人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我却觉得不止如此。司空做的这道美味也有治国的道理啊。”

    “哦?说来听听。”

    花冼说着吐出块骨头,嘴里也不停。她早年在军中,曾被说扭捏的像个太监,所以吃起东西来,下意识的装出粗俗不堪的样子。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应该改不过来了。

    韩川启虽然长得粗鲁,吃相却很规矩,咽下嘴里的肉才说:“这猪手太厚,不易烤透,所以将其从中破开,分成两片。司空分割各郡中,田亩繁多的县,将外部流民与本土百姓分开,减弱影响和矛盾,便于治理。”

    “诸般调味各有时机和份量,整体却能彼此适宜,不相冲突。犹如世家、寒门、将佐、兵士,各在其位,同心协力。”

    “这炭火如同政令,原本是这样,适时也可翻过来。前后政令相左也无妨,只要目的是将猪手烤熟。翻过猪手的同时,就能看出先前的弊端,剪出焦糊。”

    ……

    在韩川启谈论治国之道时,花冼已经吃完了烤猪手,又在洗手:

    “大王说的有道理,我却觉得治国应该像分肉。宰相,宰辅,宰执,这个宰字原本是指主管。后人用着用着,却显出些神髓,道出王权本质。”

    “上古之时,鱼猎为生,每有收获,便由威信长者宰杀,分与部众。满意者,就会拥护长者,不满者,就会敌对长者。凡所偏袒,有人多些,有人少些,不满者会快速增加。即使分得匀称,所有人都彼此相同,也会有不满者存在。这些人多了,就会动摇长者的位置,将其推翻。这不就是治理国家的道理吗?如何分配财物、土地、配偶,甚至是生死,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

    韩川启也食尽猪手,爽朗一笑:“得乎丘民而为天子,正如此也。”

    此时,从王帐之外,奔进名兵士。

    “启禀大王、司空,崔侍中已护卫天子车架回返。”

    ……

    ……